不管外人如何议论纷纷,姬羲元算着时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作息与往年别无二致,只加大了武课的力度,多请了几位素来有名的武师傅。

    每日里闲暇的时间越发稀少,比较以前更多几分勤学苦练,恨不得拼命追上这滚滚东逝水一般的时间流转。她准备十五岁再去国子监,即使厌烦,弘文馆课业暂时不能完全丢下,三日里去一日。

    弘文馆辰时开课,姬羲元还是往常一般早一刻钟入座,与边上的几个姊妹、表亲以及伴读一同闲谈。姬羲元没有一母同胞的姊妹,与姬姝、姬娴自幼相伴。因为对身份心知肚明没有利益瓜葛,反而感情更深厚。

    姬姝在第一时间就收到长兄预备下场明年科举的消息,又从外头知道了一些似真似假的风言风语。已经朦朦胧胧了解世情的小娘子,以为是自己平日里说的多了才叫姬羲元退让,心下愧疚得好几天没好意思去见姬羲元。

    不过八岁的小姑娘,差点被如海一样的愧疚淹没,从眼眶里落出水来。此时软软地凑到姬羲元怀里小声道:“想阿姊了。”

    姬羲元忍不住捏了捏姬姝白嫩的脸颊,笑道:“我也想阿姝了。”

    更小一岁的姬娴见状蹦蹦跳跳冲来告状:“二姊装病请假三天啦。”半点没有名字里的娴静。

    姬羲元隔空点了点她,“看看今天阿娴还给不给你分果子吃。”

    “妹妹晓得错了。”姬娴假作委屈,抽噎着向姬姝致歉。

    姬姝素来心软,见不得长姊欺负小妹,闻言连忙抬起头来:“给的给的。”

    嘴馋的小娘子连忙装模作样地给二姊做揖,“还是二姊大人有大量。”

    四周的人都笑开了。

    实在是古灵精怪。

    临近先生讲课的时间,各回各位准备上课,她们年岁相差大,并不在一处上课。

    姬羲元四下环顾,发现伴读周明芹不在,又不曾听闻她告假。于是抬手招来侍从去沿路打听一番,怕不是遇事耽搁了。

    侍从应声而去,直至一个时辰后才顶着老先生的如炬目光附到姬羲元耳边小声交代:“周家在给大娘子相看亲事,今日恰好媒人上门,因此不曾出门。奴往周府去的时候正巧遇见来告假的仆从,奴接了书信叫他回去了。”

    姬羲元打开书信确认是周明芹亲笔所写,内容与侍从所说别无二致,吩咐侍从转交给先生。

    侍从偷眼看姬羲元神色淡淡,猜不出不知她心情如何,只好上前将书信递给老先生查验,替周明芹告假。

    周明芹上月已经及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相看婚事是常理,更是好事。老先生没有拦人姻缘的道理,爽快地批假。

    姬羲元却是心有不虞。

    再好的婚事哪里有自身的学识修为重要?更何况,周家已算是落寞了,当日选伴读时,是周明芹再三自荐。姬羲元受其求学之心感动首肯,叫周明芹做了自己伴读。六年以来,周明芹来的最早走的最迟,最是诚心学习的人,怎么会因为一桩没确定的婚事旷课?

    其中必定有古怪。

    上午下课,姬羲元本来打算去探望周明芹,不料被弘文馆主事的洪学士叫住了。

    正说的是周明芹告假一事。

    洪学士是个爽利人,毫不含蓄委婉地向姬羲元表示要让周明芹退学的态度。

    姬羲元皱眉听着,很是烦躁道:“今日退了这个,明日就能退那个,这头不能开。”

    洪学士一边烹茶一边嗅着煮出来的各种香料的味道,心里唾骂同僚不厚道将苦差事分给他,一边好脾气地解释:“殿下的顾虑可以理解,但也要想想弘文馆的难处不是?周家娘子年已及笄,不日将定下婚事。过两三年也要成婚生子。一个未婚女子在这人员庞杂的弘文馆读书,旁人必定是要议论的。我等几个可以不在乎,但她定亲之后夫家却是要责备她的。将来在那宅院里夫妻间因此受苦,我等又怎么忍心?即便是夫家开明,若她有朝一日身怀六甲,旁人的闲言碎语也要冲向无辜稚子。周娘子敏而好学,我不是不可惜,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名声要紧啊。”

    口口声声是为周明芹考虑,从头到尾都是在顾虑自己的名声。

    最可怕的是,这些老头子是在真心实意地认为这对周明芹好。

    姬羲元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学堂没有赶适龄学生的道理,等问过她本人再论此事吧。”

    不知是在笑人迂腐还是在笑自己的弱小,连让周明芹留下继续读书都做不到。

    姬羲元离开前,洪学士还在捧着茶碗叹气:“殿下要珍惜眼前的日子啊,谁人能有殿下幸运呢?她们迟早是要嫁人的,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原先弘文馆是不收女学生的,自当今女帝入学起始才有。到姬羲元已算是常态了。姬羲元想做的,就是让常态变成规矩,变成天下书院文馆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此事就从弘文馆今后只收女学生做起。

    既然男女七岁不同席,就让男的都滚出去好了。

    姬羲元作为女帝的女儿才有资格与男子同台学习,甚至还带着其他小娘子一块儿,这在弘文馆学士的眼里,是公主的特权,是不可违抗的皇权。面对皇权他们退缩了,但他们再不能容忍其他女子进入神圣的学堂挥斥方遒,一有机会就要把她们赶回到小家庭中去相夫教子。

    出了弘文馆,姬羲元一心要去周府探望周明芹。

    如果周明芹是被迫的,那么就算明日被御史台的弹劾压死,她也要让周明芹从大宅院里堂堂正正地走出来。

    姬羲元一腔激愤之情在承平伯府门前冷却下来,繁花锦簇的府邸里有着周明芹的血脉亲人,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承平伯夫人恭恭敬敬地请人进门,又紧赶慢赶地侍奉茶水、再三差人去叫周明芹来客厅拜见。听姬羲元说是为了周明芹缺课一事来的,笑容满面地分享:“殿下有所不知,今日是户部尚书家的李老夫人来拉媒,说的是李家长孙的好亲事。我家芹娘多亏了殿下拉拔,在外闯出些才女名声才能攀得这门好亲事。说到底都是沾了殿下的光啊。”

    “原来如此。这是已经定下了么?”姬羲元慢吞吞地咽下茶水,真苦啊。

    人,读书明理,绝不是为了嫁个好人的。不甘于此的人,活在这里比泡在哭汁里都要令人痛苦不堪吧。

    至少,她听了就怒火中烧,几乎按捺不住想劈碎一切的欲望了。

    “是啊,今日就正儿八经换了庚帖了。那李家世代……”不等伯夫人仔细分说婚事中的种种好处,竹帘响动声打断了话,是周明芹进来见礼。

    “芹给殿下请安、母亲请安。”周明芹与姬羲元相顾无言,又低头避开了。明明还要大两岁,见了姬羲元却总是心虚,总以为自己对不上这份好。

    姬羲元放下茶碗冲周明芹笑道:“坐下聊聊吧,有两天没见了,怪想的。”

    伯夫人知道她们有话要说,识趣告退:“你来的正好,与殿下好生聊聊喜事。我去厨下看看炖的汤,你父亲回来要用的。”说完起身告辞。

    姬羲元等人走了才问:“阿芹是真心愿意退学嫁人的么?那人你喜欢么?”

    周明芹也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什么喜不喜欢的。也只有殿下才会问我喜不喜欢。”

    姬羲元摇了摇头:“正是知道别人不会问我才要问一问的。我其实想问的是合不合适,可惜,世上的人都会觉得合适。即使应答我了,也不能作为取消婚事的理由,不如直接做不喜欢。”

    母亲早逝、父亲混账、继母不亲、妹妹年幼,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做朋友的必定要张口的。

    周明芹眼里晕开泪水:“殿下不也定下亲事了?殿下可欢喜?”可这是谁也逃不开的事情啊。

    “我不喜欢的话换了就是了,谁敢对我不好?我就是有十个八个驸马也无妨。但阿芹不同。”姬羲元扫视周围如花瓶一般站立的侍女们,毫不避讳道:“我视你如姊妹,必为你出头。”

    周明芹不住摇头,那样做的话事情顷刻便闹大了,别人不会认同姬羲元,只会以为她任性、仗势欺人。

    说不出拒绝的话,周明芹抬头厉声呵斥四周的侍女,但求不将此事传出去:“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换热茶来,没见殿下杯空了么?”侍女立刻作鸟兽散去。

    “你要是过不下去了,就来寻我,我让你蹭一蹭好运气。”姬羲元一手拉住周明芹,一手指着敞开的门:“只要你想、只要你开口,我一定给你做主。我的公主府永远向你敞开。父母定的婚事我不能越俎代庖,但这书必须读。读书不是教你去嫁得更好的,是教你欢喜、教你明事理的。我就是踏平弘文馆的门,也让你一定能继续去读书。”

    周明芹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求一个小姑娘伴读的机会,看见了更广袤的世界。现在这个小姑娘要带她走进更宽阔的地方去。可惜红尘牵扯、业力加身,不能立刻抽身,否则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刀斧加身也砍不断这份情谊。

    周明芹抱了抱小公主,冲她安抚地笑。快到周平伯回府的时间了,届时什么话都不能再说,抓紧时间一口气说尽心里话:“我是很幸运的人了。母亲难产去世,继母是姨母,因此不受凄楚。父亲虽然是个浪荡子,但姓周、有英明祖宗庇佑,不受贫苦。还有殿下另眼相待,得受大儒教育,博得几分虚名。而今更是入世家为宗妇,即使丈夫不成器,也得保后半生富贵。我生受诸多好处,不能弃之不顾。更不能因此连累殿下。学问一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今后我安心在府中就学,只等有朝一日能像鸾台裴相一样,受殿下传召。此前,请殿下珍重。请殿下等一等我,我也等着殿下来接我。”

    姬羲元既感动又感到悲哀,她想问:你真的会等我吗?

    你真的能等我吗?

    你能在李家那个淤泥滩里保持初心,不变成承平伯夫人那样的妇人吗?

    但最后她还是没说出口,只笑道:“我信你。”

    姬羲元生来拥有一切最好的,长大了却在不停失去。

    人人都羡慕她好命,又处处劝她认命。

    是她不够好命吗?不是的。

    是这天下人缺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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