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女帝话说出口时洒脱,真到做时才见难处。

    姬羲元驻足恭王府外,进退两难。

    偌大的王府里目前统共只三位主子,全是让姬羲元头疼的人物。

    恭王妃那珠儿疼她若亲孙女,恭王对她寄予厚望,旅居在此的钟牙子是她多年恩师。她如今做下的决定,可谓是“不务正业”。就算被钟牙子拎着柳条追三条街都不算冤枉。

    没等姬羲元再纠结,已有人来请她入内。

    三个月过,恭王府内除了喜庆的摆件都撤下半点不见红以外,姬羲元没看到其他悲苦情景,恭王夫妇照常起居未见愁思,仿佛清河郡主不是离世了,只是去外头游玩而已。

    “叔翁、叔婆、夫子万福。”姬羲元行云流水一个女子拜。正身下立,两手当胸前,微俯首、动手、屈膝,口道万福。

    恭王与钟牙子端坐着弈棋,没一个搭理她。

    那珠儿懒得管两个装模作样的老头,坐着一边摆弄身侧开着的樟木箱子,一边招呼她:“阿幺来,莫理他们。”

    姬羲元一向是能准确辨别主事人的,毕竟一个病弱一个文弱,捆一块都不一定打得过马背上长大的那珠儿。

    她应着声向那珠儿走去,颇为好奇地瞅了几眼木箱。

    那珠儿扯出一块天青色锦缎在姬羲元身上比划两下,抬头冲她微笑道:“这是多年留的老料子了。原先南阿嬷还会替我制回鹘衣,前两年她也去了。只能自己摸索着学,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了,一身锦衣做了两年才勉勉强强成个样子。可惜才做完就叫厄儿穿着走了。”

    厄儿是清河郡主乳名。本是盼着孩子无灾无厄,没成想还是早早没了。

    早些年先帝特赦初嫁的那珠儿可在各场合着回鹘衣,回鹘礼服与大周的广袖长裙截然不同,是大翻领、窄袖、领部及袖部均有凤鸟花草纹锦绣纹样、长裾曳地三尺的锦袍。

    陪嫁来的人在时那珠儿时常添几件新衣。近几年,旧人都离开了,那珠儿嫌旁人做的都不合新衣,只好自己动手。第一件做成的,还未穿就成了独女的寿衣。

    “料子颜色真好,这么多年依旧色泽鲜亮。做骑装一定漂亮。”姬羲元说着坐在那珠儿脚边的毯子上便于那珠儿动作。

    那珠儿伸出手指点了点姬羲元发间晃悠着的步摇流苏而后垂下拍拍她的手,眉目不复从前晴朗,眼中乌云不散,却还是笑了:“我才替你阿姑做了寿衣,大周人都忌讳的,认为不吉利,你不觉得?”

    姬羲元捧起天晴布料:“衣是衣,人是人。天有不测风云怎能责怪衣饰配物呢?若论福气,世上有几人能有叔婆好?阿幺这一生能似叔婆一般安康长寿,也该知足。何况那样精美的衣物,穿着好看才是紧要。庸人才把福气托在一件衣物上。”

    那珠儿点点头,将姬羲元扶起,“既然阿幺想得明白就好,其余皆是庸人之扰。”瞥了恭王一眼,复低头拿了一匣子花样子,预备与她挑个合心意的花色。

    恭王虽与钟牙子弈棋,心思却挂在别处,现下收到老妻一记眼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的确不满阿幺居然要搞什么君子协定,但也没有逼迫的意思,怎么就庸人了?世上还有他这般淡泊名利的庸人吗?

    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想的忒多。

    姬羲元并未注意二人的眉眼官司,左思右想,最终敲定青鸾团花图样,指给那珠儿看。虽说是青鸾,却是少有的简单大方图样,五六笔勾勒就足以。以此图样做衣裳,那珠儿也省力气。

    那珠儿连连点头:“青鸾好,吉祥长寿。合适我们阿幺。”

    那厢,钟牙子险胜恭王三子,拱手作谦:“某险胜恭王一筹,承让承让。”

    恭王反手一抹,糊了棋面,决不承认自己因和老妻置气输了的事实,“再来再来。”

    “来什么来,”那珠儿大白眼一翻,“日头晒不到你?赶紧准备准备用膳就是了。”

    餐饭后,那珠儿将清河郡主牌位前的瓜果换新。

    姬羲元随着上了一炷香。

    薄雾袅袅,缭绕着填金漆的牌位不绝。烛灯高挂,满室莹莹火光下,金漆仿佛带着华彩流转。长明灯的烛心带一点青,一日三趟的添油都是那珠儿亲力亲为,这点子青色印在那珠儿的眼下,愈发深厚。

    清河郡主不是那珠儿唯一的孩子,却是唯一养大成人的孩子。在前头还有三个孩儿没活过八岁,这心疼着疼着也就这样麻木了。反过头来,还庆幸一双外孙儿女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长大了。

    那珠儿惯常有午睡的习惯,清河郡主去了之后就喜欢歇息在清河郡主闺房。姬羲元不适宜久留,因此退出门去。刚跨出外屋,就见院内四下无人,俩老头相对而坐,正品茗。

    恭王抬头见是她,咧嘴问道:“老婆子睡了?”

    “叔婆刚歇下。”姬羲元边应声边关门。

    恭王摆摆手,叹道:“敞着吧,老婆子睡得死吵不醒的,偏生思多梦多,又不愿让下人进屋。合了门,梦魇着了闻不见是要出事的。”

    老婆子看似平静,心里藏着事儿,旁人看不出,相处半载的老伴怎么会不明白。

    姬羲元重新开了门,走至石桌边坐下,道:“叔翁这是日日守着叔婆小睡呢?叔婆可真叫人羡慕,能得叔翁这般相待。”

    恭王举杯吹了吹热茶,啜一口后摇了摇头道:“这几十年是我亏了你叔婆。连累她接连丧子,日日忧思。”

    姬羲元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置可否。几个孩子身体都不太好大概是承自恭王。不过,姬羲元也曾想过,老太后在太医处动的手脚恭王是蒙在鼓里还是假作不知?转念一想又放下了,陈麻烂谷子的事情何必庸人自扰。

    钟牙子放下茶盏,摆出老师架势:“谢小郎君也是位一脉相承的体贴人,阿幺不必羡嫉。倒是阿幺,进来诸多课业都弃置了,你这是预备作何?”

    正午时分的日头晃眼,圈圈光晕绕的姬羲元眼晕,什么也映不出,她抿嘴笑:“哪里有什么预备呢?只不过不想了罢了。先生只当我是往日任性,今后安安心心做个公主。”

    这话说得刺耳,连心中早有数的恭王也瞅了这侄孙女一眼,肚中千回百转化作一句笑骂:“没憋什么好事。”

    姬羲元可不认这句骂,拂袖提红泥炉给恭王好不容易放温的茶水添了一道热茶,翻了一个与那珠儿颇为相似的白眼,哼着反问两位知天命的老爷子:“当年,叔翁没想过大位?先生没想过兼济天下?”

    恭王摸出另一只茶盏,分了杯中茶,唾她:“瞎说什么呢你。你叔翁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病体残躯,能苟活至今那都是这些年祖宗保佑,活得好、活得滋润。要是再盼着什么不该有的,早四十年就该上天了。”

    钟牙子也笑,“数十年教书,门下子弟不说一万也有八千,也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了吧?这如何不是兼济天下了?”

    姬羲元才不与两个老头往深里掰扯,一锤定音:“无非就是不合时宜、不合适嘛。”

    钟牙子笑眯眯捋长须,调侃道:“怎么?阿幺自以为不堪其责?”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姬羲元同样笑着回望他,求饶似的道:“我想做的事,得在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成行。还请先生助我一步。”

    “我年纪大了,想来是看不见你的来日了。但眼下的事,做徒弟的一不为祸世间二不伤天害理三还有利于百代,做师父的哪有不应承的呢?”钟牙子自袖间抽出准备已久的名册递给她,“前年起我就盘算着你会用到,去吧去吧,你先生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用处。”

    恭王不与师徒二人掺和,独自举杯祭天地,暗自喃喃念叨他命不长的弟弟:“这路可是你孙女自个选的,日后可怪不得谁。”

    姬羲元今日来主要就是为此,钟牙子作为天子座上客,对于姬羲元想要什么样的人也清楚明白,甚至还有许多门生可供驱使。满大周的世家门阀子弟皆削尖了脑袋想挤进他门下为徒,每年递门帖来叩问的不知凡几。当年也顺势收过不少女弟子。

    姬羲元眼馋的就是这批女弟子。

    姬羲元临走前,给未睡醒的那珠儿留了条子,告知鼎城内仅存的售卖回鹘衣裙的铺面,近几年回鹘与大周关系紧张,鼎城能见的回鹘人大都是各色原由下卖身为奴的,这家衣铺子是嫁了大周商户、入了大周籍贯的回鹘娘子张罗的。

    那珠儿这些年没再招回鹘仆婢也是怕见了沦落的同族伤心,偏生又拦不住两国政事,也救不得众多的人。

    若真是说起来,不止恭王,回鹘都是欠了那珠儿的。

    欠了她一片宽广水草土地。

    欠了她五十载的踏踏实实、安安稳稳。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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