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婆之所以被称为赵太婆而不叫尤太婆,是因为她继承的是赵氏的家业,在外行走代表赵氏的脸面。等到后来,受封赵国夫人就更不用说了。赵从夫家的姓氏变成她的封号,国夫人是等级。
九十岁的赵国夫人已经不能走路了,她坐在椅子上被下人抬到门口,等姬羲元的到来。一见姬羲元的身影,赵国夫人即使无法起身,也插手摆出架势:“臣妇见过长善公主,请公主安。”
姬羲元大为惊讶,这也太较真了吧。她三两下跳下车,去扶赵国夫人的手臂:“您怎么不在里头等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导致的失礼,就是苍天也不会怪罪的。”
赵国夫人摆手道:“殿□□恤我是好心,我不失礼是本分。况且一路上都是这些孩子们辛苦,我一直坐着连日头都晒不到,哪里敢说辛苦。”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客套,才往府里去。赵国夫人坐轿,也给姬羲元准备了。姬羲元心知自己不坐,赵国夫人肯定也不坐。于是顺意上轿,姬羲元先进,赵国夫人后进门。
赵国夫人现在坐的椅子是特制的,坐垫松软、缎面贴合肌肤。凳脚以精铁浇筑,两根长杆穿过,就能抬起做轿子用。除非如厕、睡眠,赵国夫人是离不得椅子了。为方便赵国夫人行动,府邸内四处都做得宽阔,待客厅内的桌椅摆的宽疏。侍从小心将轿子放下,赵国夫人不用挪动,侍从再把杆子抽取。
姬羲元坐下前特地观察过,赵府大概是为了不显得突兀,所有椅子的样式与赵国夫人的那一把都是差不多的外表。连垫子的花色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赵国夫人的双脚下加脚蹬且腿上盖锦被,看起来与常人并无不同,精神头好得很。
赵国夫人和蔼地询问姬羲元吃得好不好、睡的香不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姬羲元一一回应,还说了两件趣事,逗老人开心。
赵国夫人给面子都笑了。琐事关心完了,赵国夫人话锋一转,聊起鼎都里的新鲜事,提到女子科举,“隔得远,看他们的信上也说的不甚清楚。老身想问一问,到底是女子单开一科,还是男女共同竞争?”
赵国夫人过继来的孙子是上一届的状元,孙女考中了这一届的进士,关心这方面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姬羲元解释:“陛下恩旨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并且增收十个名额。女人和男人是一处考的也是一张卷子,排名下来多摘取几个人罢了。”
赵国夫人听罢点头:“确实该增加名额。男的怎么考的过女的?若是上榜的女人比男的多,朝廷内又要起争纷。陛下也是辛苦。”
姬燨是皇帝没错,但也是老夫人的孙女。老夫人心疼她,男人大多嘴碎又小肚鸡肠,还爱编排人,日日与那么多男人相处,真是苦了陛下了。
读孔圣人的书长大的男人,总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以为和女人打交道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其实主事的女人反而比男人干脆得多。
赵国夫人上面有长姊,做阿姊的干的多了,妹妹就轻省。赵国夫人经常四处闲逛,与那些女酋耍刀狩猎长大的,做起生意来比赵家人强出百倍去。
“阿娘确实辛苦。阿耶是不插手宫务的,我虽然能代理部分,但大多还是要阿娘拿主意。睡不到三个时辰就要早朝,入夜还点灯理事。”姬羲元正因为自己所归属的女人被赵国夫人直白的肯定而感到雀跃。还好姬羲元不知道赵国夫人心里想的什么,否则连屋顶都能笑塌。
啊,原来在口舌上直接否定男人是这样的感觉,她平时也不是刻薄的人,但心里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赵国夫人对此颇为感同身受,“我当时刚与那短命的结婚,他家里的事情是不懂得的,外面的事情也做的不好。他与酋长、寨主们打不好交道,生意就艰难。亏得我与她们都认识,一边抓紧内务,外边去与寨主们交际。”
怪不得尤嬷嬷敢说主家是短命鬼,原来赵国夫人平日就挂在嘴边。这么说起来,老太后提起先帝时候是真的很温和了。
姬羲元想起自己组建一只女卫队的规划。山间常有水患、山崩,如果人多的话,总有活不好的人愿意跟她走吧?
姬羲元终于有机会问:“怀山州都是女人当家的多么,山匪也是如此?”
赵国夫人对怀山州外的消息相当灵通,知道姬羲元在纠结什么,耐心解答她的疑问:“州府与其他几个大些的城里是男人当家多。这些地方读书人多,倒也不是女人不读书。而是书里都说男人当家,书读得多了,读书的人多了,难免有些读傻了的女人也就信了。渐渐这些地方男人当家就多了。但并不是只允许男子继承家业,就是州府内让女子留在家里的也并不少见。至于山匪,怀山州内的基本是女人当家的。”
“原来如此。”姬羲元点头,想到赵国夫人过继的孙女,但赵国夫人有三个女儿,嫁了长女进皇家还有两个女儿,她问:“那太婆为什么不让姨婆继承家业呢?”
赵国夫人刚在喝茶,听到问题笑得手端不住杯子,旁边的侍女接过茶杯,轻拍赵国夫人背后为她顺气。等笑过了,赵国夫人问道:“你阿婆没与你说过么?”
姬羲元不明就里,“阿婆只说她有一个兄长两个妹妹。”唯一的兄长还早早去世了。
“她在外头待久了,难免变得庸俗许多。”赵国夫人说到这有些不满,不过女儿都是做人祖母的年纪,也不好在晚辈面前责备。
赵国夫人说:“那短命鬼的家业在怀山州内不太好,在外头做的却很不错,等上面的长辈都走了,他就要经常外出,有时候一两年也回不了家一趟。怀山州可没有守贞的说法,我当然与他人有了来往。这才有了后来的两个女儿。她们俩随我姓尤,碰巧我长姊无女,她们就回尤家过日子去了。”
说到这赵国夫人冷哼一声,“你阿婆本也随我姓尤的,可笑礼部来人说是随母姓不合规矩,硬是写了她姓赵,圣旨下达时就姓赵了。当时她们劝我尤家本家是姬氏,同姓不婚,后人讲究起来也不好听。”
初次见面,姬羲元对太婆的好感就抵达顶峰。她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自己的女儿好好的要姓谢,也觉得难以接受。
再想到太婆既然不喜欢赵氏,现在连封号都是赵,姬羲元道:“太婆要是不喜欢现在的封号,我回头上书陛下,为太婆加封再改一封号。”
封号赵国夫人反而不在意了,“不用麻烦。我继承了那短命鬼的家业,戴赵姓也是应该的。我们尤家家产也只给尤姓人,我既然吃用了赵家这么多年,只一个虚头的封号倒也无所谓了。”
赵国夫人提醒姬羲元:“只有姓是寸步不能让的,你要记住,男人不要紧,但孩子的归属很重要。无论如何你都要让你的孩子随你的姬姓,这意味着你有资格继承姬氏的一切。继承权才是你在家族里立身的根本。”
“当然了。”姬羲元笑道:“自我辈起,子子孙孙都该随母姓,继承母亲的家业。”也继承这广袤无边的国土。
姬羲元再一次肯定自己的决定,来怀山州的见闻绝对是她在鼎都读一辈子书也不能学到的东西。
赵太婆用最朴实的语言,轻易地教给姬羲元的,是钟牙子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东西——男人对姓氏的依赖。
女人自古以来比男人优越得多的地方就是她们知道孩子是自己的。但是男人不行,所以他们才制定婚姻,写下礼法,要求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保证自己的血统传承。
而姓,则是男人从女人手里夺取的。将辨别生母血脉的姓改为传承男人子孙家族的姓,保证男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一来,即使无法确认孩子的血脉,也可以通过姓来绑定他们之间的礼法关系。
“这还差不多,”赵国夫人对姬羲元话感到满意,觉得愚蠢地被男人困在皇宫的女儿还是有点用处的,瞧瞧曾孙女,就教得很正嘛。
赵国夫人鼓励道:“你可不要对你弟弟心软,当年祖宗怀山公主本无心大位,民间呼声太盛,被亲弟弟嫉妒挤兑,才纵情山水留在怀山州。虽然我很高兴你来这里居住,但不希望你永远留在这里。”
怀山公主的故事是尤家世世代代当睡前故事给孩子们讲述的,赵国夫人的人生即将迈过九十大关,心里也跨不过祖宗受欺负的坎儿。
姬羲元此刻的情形与怀山公主遇见的多么相似,赵国夫人小时候每次听怀山公主的故事就来气,要是曾孙女败北,说不定她能当场归西。
至于姬羲庭的境遇,说实话,怀山州干实事的大女人很少去想男人吹嘘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除非男人长得合心意,才会屈尊降贵听他哼一晚上。赵国夫人连亲儿子都很少想,更不要说曾孙了。
当年,赵国夫人对自己的亲儿子的死伤心是有的,其实在丈夫死的时候就稍微有心理准备。富裕人家不受磋磨的女人总是很容易送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父子的短命总是出奇一致,就像母女的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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