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中,一间布置典雅精致的正堂里,穿寿菊暗纹绫罗的风韵女子,正倚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先前的呼天抢地歇了下来,只余天地间水滴入地的叮咚声,滴答扣人心弦。
“夫人,公子来了”一旁扇风的婆子垂头低耳。
“悦儿,那娼妇的后事都处理好了?可别忘了明日去张大人家赴宴,早日将张小姐娶回来光耀门楣。”女子听见动静,掀了眼皮瞅一眼入屋的男子身影,悠悠然道。
“回母亲,都已处理妥当,儿子让人将尸体扔去了乱葬岗,族谱那边也已于明叔打过招呼,不会留下她半点痕迹。至于明日的宴席,不若我先托病,蕊姬有孕生产一事,河间人尽皆知,明日赴宴恐有人借机生事,不如等此事风头过了,我再去张府赔罪。”李昌悦揭了雨蓬,朝着母亲下首坐下,揣杯茶边渡水边回话。
“也好,我儿好打算。不过赵家三房那个女儿,你得赶紧断了,切不可因她断了与张府的姻缘。听闻张府已收到了京中的信息,张大人即将赴任江浙两道节度使,那可是正二品的大官,可比赵家那个空壳子强多了。”李母挥退侍奉的丫鬟,端正身子看儿子,敦敦切切。
“母亲放心,儿子知晓个中厉害,儿子与那赵蕊芯本就逢场过戏,不会因此自毁前程。”李昌悦掀开撇浮沫,看看浮浮沉沉的茶沫,一丝狠戾闪过,再抬头,端得是温润公子模样。
“如此,便好。京中那边也打理妥当,李府的荣耀,就靠我儿重现了。退了吧,今日事多,我儿早些歇息。”李母满眼赞赏地看着儿子,见他眼下有些淤青,殷切地吩咐他回房歇息。
“母亲也早些安歇,雨夜烦闷,母亲可叫下人燃一支安神香,助眠驱蚊,儿子告退。”李昌悦搁下茶盏,俯身一拜,掀袍退了出去。
听着儿子不疾不徐、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消失在烛影飘摇中,李母双手合十,闭眼一幅虔诚模样呢喃道,“李家列祖,悍妇已除,李家光辉可期,望列祖列宗保佑,助我儿觅得佳妇,官运亨通。”
一道惊雷忽然劈至院中红枫上,映得屋内亮如白昼,李母被惊雷吓着,跌坐在圈椅里,猛盯着一处看,一息后瞳孔放大,尖叫声穿屋破顶,激起后院树林安眠的鸟儿扑腾着乱闯。
丫鬟仆从急吼吼奔进屋内查看,只见李母颤巍巍指着一处角落,嘴唇抖索着念叨,“鬼,有鬼”
丫鬟燃起被风扫灭的烛光,在屋内巡视一圈,并未看见可疑之人,只得道夫人是累花眼了。李母不信,次日一早便派了人去城外弘法寺请了高僧,在家布置诵经堂驱鬼。
赵蕊姬隐在房顶一处暗落,看着府内众人忙忙叨叨,心中愈加恨意冲天。若说将死那一刻,她有多惋惜自己没能成功给夫君生下儿子,此刻便有多悔恨当初为何要被花言巧语蒙蔽,嫁了这黑心黑肺的小人李昌悦,不但自己命丧黄泉不说,还连累父母、外祖一家不得善终。若不是死后这七天地府的鬼兵没来缉拿她,她这一世的冤屈、父母外祖一家的仇恨也就不得而知,随土掩埋。
可是,知晓又能如何,如今她已然属地府之人,无法报仇雪恨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仇人快活,实在令她不甘。
最让她作恶的是,在自己才过世五日,尸骨未寒之际,自己的好堂妹,赵蕊芯竟然进了李昌悦的房内,整夜燃烛未灭,直至次日满面春风而归,还顺手拿走了自己最爱的一套头面,那是李昌悦送她的定情之物。
这一刻,赵蕊姬彻底心死如灰,她决定,或是避过鬼差缉拿,报仇雪恨之后再归地狱,或是不喝孟婆汤,转世成人再寻仇。
七日之祭,赵蕊姬东躲西藏,依旧没能逃过鬼差的追捕,缠斗间,一道亮光袭来,赵蕊姬缓缓闭眼,浑身的恨意炸裂开来,震慑鬼差连连倒退。
——
费力撑起眼皮,赵蕊姬茫然看着粉红纱帐,有些不解自己这是已投胎为人还是身处地府之中。
“小姐,你醒了?小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莺啼,快去禀报夫人和老爷,小姐醒了。”一个脑袋凑上来,左右查看她真醒之后,欢天喜地地朝外呼唤。
“小姐,你可有觉着哪里不适?”丫鬟见她似木头般不做回应,又追了一句,伸手探赵蕊姬的脑袋。
“我,我想喝水”赵蕊姬看着眼前小人儿般的红袖,迟疑地吐出一句话。
红袖紧蹙的眉头打开,蹦跳着去倒水。
扯起被子看了眼被中身体,又晃了晃短小的手臂,赵蕊姬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回到了年少时期,重生了。快速在脑中思索幼时发生过的事,一桩意外浮上心头。她忆起,自己八岁那年随父母同二叔一家游湖,被人推进湖中,幸得船上备有会凫水的婆子,将她救了上来。只是上一世,她寒凉浸体,烧了五日才在祖母的妙手下醒转过来,母亲也因日夜照顾她,有孕而不自知,都见了红,尔后三个月卧床休息,但最终没能护住那已成形的弟弟。
推她落水的人,赵蕊姬知道是那惯会讨巧缠人的堂妹赵蕊芯,但上一世,她没有证据,哪怕跪在祖母面前,赵蕊芯也只痛哭流涕说本欲是找堂姐赏荷花,自己踩到一滩水,这才失手推了她,好似赵蕊姬故意怨她。
最后,此事以二叔一家被训斥一番了事,赵蕊姬再不甘,也越不过祖母的断定。
喝完红袖递来的整杯水,赵蕊姬看着急冲冲而来的父母亲,小手紧紧抱住母亲的腰,贪婪地吸气。前世得知母亲因外祖一家获罪郁郁离世,赵蕊姬整日整夜梦见鬼差将她从母亲的怀里扒开,拖着母亲远去。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我儿受苦了”赵母刘氏摩挲着女儿略显单薄的背脊,有些后怕地哽咽道。河西女子大多会凫水,因着女儿年纪小,身子又细弱,所以自己总护着她不让她学凫水,这次落水才会多呛了几口水,昏迷多天。或许自己真该放手,让女儿经一经磨难,才能凤凰涅槃。不过这事暂且先放一放,眼下先将养好女儿的身子才是正事,手中动作停顿,刘氏侧头吩咐红袖。
“红袖,你去厨房吩咐一声,这几日按照我拟的食单,每日给小姐炖好送来,缺什么找周妈妈支。务必看着小姐吃完,否则我就罚你去浣衣坊做浆洗丫头。”
一侧的刘氏身边大丫鬟柳绿递过一张单子,满满当当两张纸,每日菜谱多达十几样,不乏多种滋补食疗。
“奴婢遵命”红袖接过食单,小心揣进怀里。自家小姐自幼就是一副吃不胖的身子,旁人家的小孩肚大如罗,圆圆滚滚,甚是喜气。到小姐这里,细手细脚的,同瘦竹竿似的。若是在前朝,小姐这番体格倒是能得不少人怜惜。但本朝爱面如莹磐、腿如玉柱的丰腴美人,是以小姐每回出街,都会惹来指指点点,还有不少嫌恶。
幸而赵府是河西大家望族,任何天珍海味都可买来享用,所以老爷和夫人日日想着法子让厨房给小姐食补,连老夫人也都依照古方寻了不少将养的食材,皆不见成效。小姐每日的胃口如鸟,那些名贵食材大多进了他们这些下人的口腹,所以外面皆传,做丫鬟,最上乘的是去赵家大小姐的院子,待遇堪比相府小姐。
“母亲”赵蕊姬软软撒娇,音如黄鹂清脆,又似糯米粘连,叫人受用。
“日后可不许如男子般贪玩了,正经在家学些女红,将身子养的白白净净,才是正事。”刘氏没搭理她的撒娇,推离身子,曲指点上女儿额头,含泪带笑道,“你呀,就是吃太少了,这小身板子,日后怎么嫁得出去哟”
“那女儿就终身不嫁,永伴母亲和父亲左右,做一世小姑子。”赵蕊姬复埋入母亲胸口,嘟嘟囔囔,眸中闪过彻骨恨意。
嫁人又如何,上一世,她听从父母的吩咐,嫁与李昌悦为妻,为了取悦夫家人,她忍着恶心吃下大批食物,最后得到的不过是家毁人亡、不得善终。既然老天爷让她重生,那她便要好好护住家人,远离负心男,快活过这辈子。想起乱葬岗那只满茧粗粝的灰甲手,赵蕊姬泛起一股恶心,浑身战栗。
刘氏感知女儿异样,以为她不舍父母,遂抱紧了她。
“说什么胡话呢,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咱们赵家好歹是这河西世家大族,就算我女儿身弱体瘦又如何,有的是佳男才子来求娶,阿蕊不必担忧。”坐在刘氏后头床沿的赵永恒伸手戳摸女儿发顶,似安慰似宠溺。
刘氏回头递了个白眼,嗔怪道,“就你宠着她,这才引来这等祸事。日后真等她嫁不出去了,有你哭的时候。”
赵蕊姬听着父母你来我往的打情骂俏,暖意自心间散至全身,迷迷瞪瞪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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