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二年立夏,禹朝相斗了整整十二载的魏沈两党终于见了高下。
等诏狱一排排鼠笼似的栅栏后都挤满了人头,而刑部抓人的捕头也快累得吐沫,魏党的一干乱臣贼子才算勉强抓尽了。
而乱臣头子魏节被押到午门那天,真可谓是万人空巷,四周街道上的喝彩声赛放鞭炮,一阵阵的几乎要盖过行刑官的喝令。
人人都抻直了脖颈去看台上,脸涨得通红,心里暗暗期盼着魏节能往下瞥一眼,又一边臆想着那一眼所含的威力,
可魏节一眼也不往下面瞧。
这位曾经位极人臣的大官被绑跪在青天白日之下,身上囚衣早已破裂不堪。
底下有眼尖的,更是窥见那碎衣下鞭痕烙痕交叠垒块,只一眼就能叫人联想到九重地狱的模样。
年岁长些的老人,心头不由得在快意之外,又覆上一层人生无常的凉意。
“唉一”
“唉什么,”立刻有人竖眉,“那人枉据相位,压迫其他几位宰相、胁迫天子数载,弄得整个朝廷都乌烟瘴气,毒害了多少良臣忠将,哪里值得人叹气!”
周围一片附和声:“可不是,那人得此下场全赖老天有眼,等这夏过去,沈相从战场上得胜回来,咱们就有安稳日子过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心有戚戚的人也换了喜色,议论声不绝于耳。
禹朝大小官员数万,普通百姓能将极有势的那几个认得就顶了天了,而三省长官、六位宰相之中,魏节和沈琛是最有名的两个。
说起来两位均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同在一年披红挂彩地入了朝,后来凭着满腹经纶,又一并被先皇指给旧太子做了帝师。
年少登科,天赐一副谁见谁发怔的好样貌,又撞上老皇帝心血来潮要大推变法,最紧要的是还真进了皇帝的眼一
连一向只测国运大事的监星官都断言,这两位绝不是池中之物。
果然,后来先皇驾崩,旧太子也撒手人寰,皇孙刚过满月宴就被抱上了龙椅,这两人也在宴上一个授了尚书令,一个授了门下侍中。
按着这个理往下推,人人都觉得,禹朝要出两位可比房杜的良相了。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又好些年过去,沈琛倒是初心不改,魏节却终是被富贵繁华迷了眼,摇身成了一代大奸臣。
当年骑马游街的少年郎耀眼的一如今日的日头,也怪不得到此地步还有老人为魏节扼腕叹息了。
但这慨叹的吁声终究太弱,很快便被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苫盖过。
头先提起沈相的那几人愈发情绪高涨,他们在这头说着,旁边人起了共鸣,也不由得多上几嘴。
不大会儿,大半人口里就变成了“魏狗贼”“沈相”两个名姓交织。
这波议论声浪潮般往前一排排地涌上前,一路竟传上了行刑台,监斩官粗黑的眉头一皱,拍着案扯嗓子:“肃静!”
底下果真静了一会儿。
监斩官起伏的胸膛慢慢平下去。
他早得了圣令,知道皇上想听的是什么,今日就该是也只能是魏节被万人咒骂、身败名裂的日子。
尽管监刑官总觉得这皇令有些幼稚。
不过皇帝十三岁的年纪,的确也是该幼稚的时候。
以前天子不明事理的时候还好,近两年逐渐褪了青涩,却还是只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外姓之人把控祖宗基业,恼怒也是应当的。
监斩官思绪飘远,偶一回过神来,竟见台下又唱戏一般嚷起来。
“哎,那人是睡醒了吗?”
“动了动了!真是奇了!”
百姓像见了心怡的江湖艺人耍花活,一根根手指头全扬起来,如同凭空擎起一片肉色的海。
他们目光所聚之处,那位一直不吭声大奸臣慢慢扬起了头,脖颈如同锈住般转了几转。
底下凑的近的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魏节的绺绺头发都绞在一起,没了乌纱帽笼着,颓然垂到地上,硬将那一张冶致面容衬得如同恶鬼。
那行刑的高台早已被血水浸渍的暗红,四方嗅去臭汗味儿和着腥气,魏节半昂着头眨了几下眼,没看见闪着寒光的刑具,才确定自己被移出了牢里。
他久不见光,面色已如枯骨着粉,自觉无形中早被牢狱化成一具尚未下葬的腐尸,脏臭难言,如今借心自照,竟有些配不上这日光了。
“罪臣魏节!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监斩官似是发了慈悲,默许他在赴死前再说上几句,底下的百姓也顿时来了兴致,原先怎么也止不住的喧嚷,此时竟静如坟地。
魏节默默听着,只觉得好笑。
这些人想听的,他一句也懒得说。
“快行刑罢,”他喉音粗砺,只这廖廖几字就掀起哄声,“但晚一刻,我怕是就死不了。”
仿佛是老天在应和魏节一般,他随口说出的话还未落地,东南方直通紫禁城的大街上就哒哒跑来一匹快马,来人着一身兵甲,脸上还带有未干的斑斑血迹,高扬着一纸文书:“陛下有令!刀下留人!”
呼喊声反复持续了几遍,一次比一次高亢,等破开人群来至魏节面前时,已几乎喉长气短力气用尽。
魏节早已止了的心水,也不由得为这遭出奇的事儿动了几动。
不过一
魏节抬首去细瞧那兵将,虽然目力在牢里多有损毁,但仍能勉强认出这狼狈之人有些眼熟,似乎是是沈琛的亲随。
兵将喘息未定,监斩官提着袍摆就急奔到了跟前,两人站在魏节眼前,交耳谈了起来。
魏节纵是没有那个心思,也被迫听进了几句。
“沈相回来了?!没听说王军要班师啊。”
“仗还没打完,但我朝胜局已定,沈相递了十几回密折,才得了圣上特许率先回朝,几刻前刚奔到皇宫里,如今应当正陪着皇上说话。”
兵将解释了一番,消了监斩官的疑,终于说回了正事上:“大人着下属将人带到宫里去罢,皇上临时改了主意,要见那人呢。”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底下成千的百姓看着,其中不乏各官员的亲信心腹,见兵将说完,都不由得吊起了心。
监斩官吩咐下去的时候,直觉得自己那一身红衫都要被四下目光烧出个洞来。
“咳,”监斩官故意舒了舒喉咙,好叫所有人都听得清楚,“陛下有令,行刑暂缓。”
底下人怔了一会儿,魏节心道不妙,本想提前捂住两耳,却无奈发觉自己双手都被刑具锁得动弹不得一
“怎会这样,魏节如此重罪,难道还有回旋之地?!”
“陛下难道是被奸人蒙蔽了圣听,果然这人的爪牙还有逃生的!”
“天理难容啊”
及至魏节跛足走出百米,菜市口的愤慨声浪还是一阵阵地往他后背上扑。
也不怕喊破了嗓子。
魏节心知那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时起了怜悯之心。
这些人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自己落狱,本该是祭祖烧香阖家欢乐的一天,如今又被他给搅了,等回了家,怕是要气的以头抢地。
魏节一路穿行在鼎沸人声里,却好似踽踽独行。
心晃神飘之际,魏节不由得皱了修眉去想,他是怎么落到这地步的呢?
十二卫中过半的大将军都是他的拥趸,北衙禁军更是他借护卫天子之名一手组建起来的,整个皇城都在魏节的掌控之中,又没有哪个地方军嫌脑袋碍事敢造反一
他到底是怎么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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