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年的府里装饰得一派喜气,沿暗香阵阵的小径走侧门去到摆了家宴的花厅。
老夫人听见外间有人放起爆竹,让秋月去看看谁先到了,秋月说是五郎。
一行人走近,看清是姨娘孙氏正带着五郎路元礼放鞭炮。
孙氏还有个女儿,是府里行二的小姐,名叫路仙柔。她已嫁人却留在府中,丈夫吕濛原是郡王府的门客,颇受平旸王器重,后来入赘路家,为王府办事也更名正言顺。
“老夫人!”孙氏最是八面玲珑,见老夫人来了,撇下玩得不亦乐乎的儿子走过去,“老夫人您来了,昨儿个我派人送去您院里的乌鸡养颜丸您可用过了?”
“你还说呢,我一个老太婆,吃哪门子养颜丸。”老夫人原本让柳砚莺搀着,被孙姨娘不动声色拉过了胳膊,走到前面去。
孙氏嘴甜道:“您不老!瞅着可年轻呢。”
柳砚莺不屑,心说这算拍的什么马屁。
送养颜丸也是,老夫人潜心向佛,怎么会用那些庸脂俗粉的东西,不过是碍着小辈一片心意才收下,让秋月收进库房里,等过一阵老夫人忘了,底下几个丫鬟婢子就自己偷偷吃了。
孙姨娘向来不怎么懂得讨老夫人欢心,行事总透着股小家子气,柳砚莺对她半点好感也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女儿,路家二小姐路仙柔,这府里就属她和柳砚莺最不对路子。
老夫人一来,所有人入席围桌而坐。
待丫头伺候着擦拭过双手后,后厨正式端上饭菜,由各房女使为自己主子布菜。
用过饭食,一家人围坐守岁。
下人们端上瓜果酒水,候在一旁。
老夫人是大长辈,总得送点好意头给小辈沾沾喜气,于是让柳砚莺和秋月俩人挨个去斟酒,斟的是荣春苑提前制好的屠苏酒。
酒里加了大黄、白术、桂枝、花椒,饮过之后祛风散寒,新的一年驱邪避瘴。
柳砚莺和秋月端起酒壶,绕着圆桌分头走。
柳砚莺挨个行至路承业身侧,为他倒酒:“世子,请用酒。”
路承业自柳砚莺步入这个门厅起,眼角余光就跟化了的饴糖似的丝丝连连没离开过她,此时接过酒杯,喝得格外痛快。
他与柳砚莺算不得熟稔,只是常在老夫人那儿见到她,偶尔攀谈几句。
回回都叫他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光瞧柳砚莺的脸,仿佛有胡人血统,眼里神采明艳脸颊丰盈,连鼻头都比别人挺翘。大过年的,屋里点缀的红似乎都衬到了她脸上,显得她面色愈加红润,眼波流光溢彩好似珠宝,楚楚动人。
她走向路景延,倒最后一杯酒:“三爷,请用酒。”
路景延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放回她手中漆盘之上,并没有看她。
柳砚莺心道声来日方长,忽听路承业问老夫人。
“祖母,我听王大说您屋里有两个家生子过了年满十六,可想过为她们在府中指个婚事?”
众人纷纷看向他。
奴婢分两种,一种是外雇的,一种是家生子。
外雇的到了年纪就会出府,自行嫁娶。
家生子指的就是柳砚莺这种,生在府里的奴婢,到年纪到底是放出府还是留在府中都看主人意思,通常就和家里小厮配个对,再生下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命好的被主子看上,当个姨娘,生下来的孩子可以摆脱奴籍。
不过平旸王府是礼仪之家,看柳砚莺就知道,就算家生子处境也不会差,主人们不会苛待,反而念着旧情宽待他们。
路承业问老夫人屋里的家生子何去何从,可以看做是体恤下人随口一问。
也可以是意有所指,试探柳砚莺的去处。
平旸王妃留了点神,问路承业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路承业还挺坦然,只说老夫人屋里的砚莺和秋月是和几个少主人一起长大,到年纪也该为她们想想终身大事。
柳砚莺咯噔一下,却听路承业继续说道:“要不是前阵子庄上吴监工和我说起,我还不知道祖母您屋里的秋月和吴监工长子情投意合,可怜只能在每月月初吴监工带人来府上呈报时才能见上一面。”
平旸王妃颔首:“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你便叫那吴监工带着人来府上提亲,我自会做主。”
秋月喜出望外,抱着漆盘忙不迭垂首:“谢过夫人,谢过世子。”
柳砚莺松一口气,原来路承业只是在为他手下人说媒,她是记得秋月十六岁嫁了人,得老夫人恩准住到了庄上。
说罢了秋月的婚事,五郎路元礼听见了城里的烟火声,吵着要出去看,于是孙姨娘只好牵着儿子提前离席。
平旸王起身叫走了路景延和路承业,父子三人去到偏厅单独谈话。
花厅里只剩平旸王妃、老夫人、路仙柔和路云真。
三人聊了一会儿,又说起秋月的婚事,老夫人忽道:“砚莺,你来,既是都在为秋月谋划了,那也不能把你落下。”
柳砚莺期期艾艾走过去,知道老夫人说这话八成是为了试探,表忠心说道:“老夫人,砚莺从没想过嫁人,既然秋月要嫁人,那我就更不能走了,我一辈子都要留在平旸王府,留在老夫人身边。”
路仙柔喝了两杯有些上头,见柳砚莺这么会哄老夫人开心,笑起来:“说得好听,那你倒看看你是怎么做的?穿的是什么,脸上抹的又是什么?今日府上郎君都在,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她丈夫吕濛脸色一变,伸手拉她,却被瞪了一眼。
柳砚莺当即朝老夫人跪下去。
她这会儿不能辩解,主子说她错她就得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路仙柔是喝多了有意针对,柳砚莺今日打扮并无出格之处,衣着、发饰都合一等女使的规格。
只是这些合规的东西到她身上去就显得那么的“别有用心”,“野心勃勃”。
路仙柔转脸对自己的乳娘道:“张嬷嬷,你去教教砚莺该怎么打扮。”
柳砚莺明白今天躲不过去,哪怕老夫人此时已因路仙柔的无端苛责面露不悦之色,但她知道老夫人不会因此发作,
仙柔是亲孙女,砚莺只是个奴婢,就是再仁慈的主子也没有因为下人呵斥自己孙女的道理,至多是等回屋后稍稍宽慰两句。
平旸王妃更没有出言阻止,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她对柳砚莺有些介怀,正好趁着孙姨娘不在,借她女儿的嘴敲敲柳砚莺警钟。
张嬷嬷朝着柳砚莺走过去,摘下了她脑袋上的绢花,掖进她前襟,叫她收好了。
张嬷嬷说得柔声细语:“虽说府里没有明文规定丫头不能带花,但你得看场合,今日主家的郎君们都在,你还戴花,这不合适。”
柳砚莺垂头道:“张嬷嬷教训的是。”
张嬷嬷抬起她下巴,又拽出条手绢擦拭她嘴唇,蹭了两遍,竟没蹭下胭脂来,又用力地蹭了蹭,柳砚莺表面逆来顺受,心里火冒三丈,故而假作疼痛地捂嘴痛呼了声。
“张嬷嬷,你弄疼我了。”
老夫人总算生气,声音愠怒:“好了,够了,花是最普通的绢花,我准她戴的,又说她擦那些胭脂水粉。”老夫人拿过那手绢抖了抖,“可沾上了一点半点?”
偏厅里的三个男人听到动静,路承业和路景延都走出来一探究竟,柳砚莺赶忙低下头去,她现在算“衣冠不整”,被路仙柔看到又是一条罪状。
路承业问:“母亲,发生什么事了吵吵闹闹?”
平旸王妃小声对张嬷嬷说了句什么,示意她先将柳砚莺给带下去:“没什么,下人做事没分寸,惹你妹妹不高兴了。”
柳砚莺不情不愿被张嬷嬷带着离开,临迈出门槛,她故意偏过头朝路景延看过去。
她发髻空落落没了绢花点缀,几缕碎发落在脸边,嘴唇像是染了揉碎的花汁,比适才还要红艳。
委屈不能白受,得让路景延看见。
回完这个头,柳砚莺假做趔趄地跟着张嬷嬷走远。
只有一点不太妥当,路景延和路承业并排站着,方才那个回眸,同样也落进了路承业眼里。
果不其然,路景延脸上毫无波澜地回身进了偏厅,只有路承业无可奈何地伸手点了点路仙柔,笑着道了声:“你啊,过年还要惹祖母不高兴。”
路仙柔见事情闹大,这会儿想到要道歉了,对老夫人撒起娇:“祖母,我有这些担心也没错吧?这都是为了我兄弟好,您可别怪我呀。”
老夫人自然不会怪她,虽说都知道她待柳砚莺宽厚,但若真如其他人担心的那样,柳砚莺瞄准了世子媵妾的位置,怎能不多加管束?
道理简单,主子可以讨婢女做妾室,但奴婢断不能擅自勾引主子。
柳砚莺被赵嬷嬷带出去,脸色早沉下来,转着腕子从张嬷嬷那挣脱:“要带我上哪去?嬷嬷,你们今日欺人太甚,老夫人不会不管的。”
张嬷嬷会怕她?
“小蹄子,就知道你憋着劲呢!”
恰好这一幕被牵着路元礼往回走的孙姨娘看到,皱眉叫住拉扯的二人。
“你们做什么呢?”
张嬷嬷赶忙道:“是二小姐见老夫人房里的砚莺不懂规矩,让我教教她。”
柳砚莺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从腰间抽出帕子抖了抖,掩面假装难过,“回姨娘的话,二小姐说我今日面见世子不该戴花,有失体统,我知道错了,往后都不再戴了。”
孙氏能混上这个位置,是多猴精的人,一听“世子”当即板着脸问:“可是王妃让二小姐这么说的?”
不等张嬷嬷开口,柳砚莺先摇头:“王妃觉得二小姐说得对,所以只是听着。孙姨娘,我真知道错了,往常府里女使也是戴花的,我一时疏忽,没想到那一层去。”
孙姨娘思绪早跑远了,好家伙,王妃这是拿她的仙柔当刀使。
“张嬷嬷,跟我回去。”孙氏牵着路元礼边走边抱怨,“我让你看好二小姐,你就是这么看的?喝几杯酒就什么话都敢说了,看不出这是王妃不好得罪老夫人,借她的话敲打下人?”
张嬷嬷反应过来,一路自责地跟着孙姨娘走回去。
柳砚莺站在原地往回望了会儿,见人都走远了,这才抹一把被蹭麻的嘴往前走。
这个路仙柔,全然不似她名字起得那样柔顺无害,柳砚莺从小到大每次无端挨罚,都是路仙柔最先起头说她冲撞主子,拿府里规矩压她。
“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纯良。”
柳砚莺小声骂着,垂头走在石子路上。
忽地有两双男靴闯进眼里,顺着看上去竟是笑意浅浅的路承业,和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看不清面目的路景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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