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

    梅雨后,便是长而难捱的炽热时节。

    蜿蜒的护城河水波平静,脱泥老旧的青石板散着热气。

    船夫们将船只靠边,躲进了茶摊里喝茶避暑。听着茶摊小二,道听途说,连比带划地给散客们讲隔着一个街角,正被挤满了围看百姓的一小饭馆……

    茶客们一脚翘在长板凳上,一嘴咕噜手里的茶水,或大或小的眼,皆竖着耳看着中间的茶摊小二听得头头是道的样子。时不时一抬手,一放杯,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想法。

    有人说,“那秦家二姑娘就是个祸害,趁早得离了我们苏州城的好……”

    “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瞅的?这大热天,围站人铺面外,也不嫌热得慌……”

    该客说完,便有其他小贩船夫扫眼看去,像是在看一外来人似的。

    该客确实是外来人,住在村郊的果农,今儿是从村里挑着自家种的果子来城里卖的。

    “就是,这大热天,谁还去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坐咱这好好歇凉吹风。”茶摊小二忙打岔。眼瞅着谁杯子里空着,立马上前给倒茶水换茶壶。

    “也是那秦老爷去得早,要不知道自家养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姑娘,还不知得气得死过去几回……”一茶客摇头晃脑。

    “小狄哥!那二姑娘出来了!露面了!小狄哥快来!”忽一孩童吸溜着两大鼻涕跑过来,对着茶摊的位置使劲招手,一吼压住了茶摊里的其他嘈杂声。

    众客抬眼看去。

    而从茶摊中迅速钻出一大孩童,及拉着草鞋就跟着小孩童飞快跑走。

    茶摊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

    一阵急促的跑动和丢铜币的声响交错。

    沉闷的一阵热风吹过,茶摊上只剩外来果农捧着茶碗一头雾水。

    连茶小二都跑得不见踪影。

    石青街。

    一简朴低窄的铺面。

    外头垂落一幌子,沿着木柱而上的顶端,挂着一墨字端正写着三字铺名的牌匾——清客来。

    小饭馆外围着层层看热闹的百姓。

    男子们齐齐挤在外一层,张看眺望着紧闭的饭馆门扇。里头便有刚才茶摊的茶小二和茶客。

    里层则围着多是布衣的婶子婆子,叉腰怒目,七嘴八舌地相互交谈议论。

    而为首站在最前端的,是一个三十又余的妇人,穿着漂蓝的布衣,下头是花色底的布裙。叫骂得最为激烈和不堪。

    “秦二,你个狐媚子!狗娘养的不要脸的小东西!你有爹生没爹教……怪不得你克父克夫,全家都给你个没崽种给霍霍光!你胆敢再勾引我夫君,随你娘那个千人骑万人……”

    吱嘎一声。

    铺面的门从内推开了。

    苏州城有两大富宅之家。

    一是靠着祖上蒙荫为首一方的秦家,二是靠着走南闯北的生意成苏州城首富的商户苏家。

    秦家有远在天子脚下城池做大官的表亲,苏州秦家只能算是远房表亲的一个分家,然而只是一小小分家,也足够在苏州城立足一方。

    富贵人家总有许多传闻见道可旁听碎言。

    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话碎语,也离不开这两大家。

    话说那秦家大房最为多灾,大老爷四年前病逝,二房的老爷和三房的老爷转瞬就要分家。大老爷的白事后,马上就瓜分了其余家产。大房姨娘跑的跑,偷的偷,连大房老爷的崽都没留下。

    以往最为热闹盛喧的秦家大房,顷刻间便只剩下大房老爷体弱的正妻,还有一对无人收照的庶女庶子。

    庶女是大房的二女,名秦倾,方年十三,其母生前最受大老爷宠,传是苏州乐坊有名的琴女。诞下一女,体虚,捱不过二三年便病逝了。

    庶子则更为年幼,在大老爷逝世时,不过五六岁。可怜其母在要分家时,跟着大房一仆从跑了。没顾上儿,便被留了下来。

    按理说,如此可怜的孤儿寡母,落得凄凉境地,是连百姓们都免不得稍有怜悯恻隐。

    只不过——

    转机在庶女秦倾十五岁那年。

    收留了大房剩余三口的二房夫人,给自己的侄女说了一门亲。——苏家已五十有余的苏老爷。

    按照秦二夫人的话,便是秦倾嫁给苏老爷,那是此后不愁吃穿,一生富贵。

    能为自己的侄女操心到这个地步,秦二夫人也落得个心慈的好名声。

    然而秦倾出嫁那日,花轿还没过门,迎亲的苏老爷便忽一头倒地,一命呜呼。恰好随风掀开盖头,苏老夫人看见十五岁秦倾的脸,眼一睁一闭也晕了过去。

    接下来便是苏州百姓耳熟能详,茶馆酒阁津津乐道的秦家被退婚一事。

    传是苏老夫人在苏老爷的葬礼上请了个道士做法,说是苏老爷是被妖媚阴气给克死的。而秦家被退婚后,秦二夫人也生了场病……紧接着便是秦倾不知感恩,不满足于叔叔婶婶的照顾,执意着要分家离开,还拖累嫡母幼弟一起受苦云云。

    最后,便是今年年初。心善的秦二夫人寒心侄女无情,却不仅给了钱财,还给人一间店面和宅子。随了人意。

    秦家事在苏州城一闹一传,不知真假,却是三岁小儿都能嚷说上一段。

    只不过,已经十七的秦二姑娘,出落成了个出尘潋滟的美人相。则是和苏老爷成婚那日,盖头被风吹散,方圆百里,人尽皆知的事。

    小饭馆的门扇被推开。

    有人拿着一臭鸡蛋便砸了过去——

    “噗嗤”一声。

    臭鸡蛋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一个蒲草扇子上。

    蒲草扇子的主人有一双纤白细嫩的手,指如葱根,芽白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淡淡的粉。指轻一捏,一撇。挡物的蒲扇移开,黏在上头的臭鸡蛋便也撇落在地。

    鸡蛋粘液落地,一声浊响。

    然而众人注意已经被蒲扇后露出的脸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张皎白柔美的脸。

    蛾眉若月,杏眼含波,左眼下一点朱砂的泪珠,随着婉转流动的眼波,三分妩丽,四分动人。

    樱桃般的口唇,饱满微翘,唇形漂亮,唇色红润。此刻望着一众人,微微扬着,似是三分讥笑的模样。

    那眼那鼻,再加上木簪挽垂起的三千乌丝,修长如天鹅的脖颈。哪怕是穿着破衣麻袋,恐都让人移不开眼。

    更何况,人穿着一件青蓝色的上衣,外罩着一件绿翠色的外衫,软柳腰带下,是一件梨花黄的布裙。

    细细的手腕上,蒲扇子轻一摇,似乎能闻到迎面而来,春山细雨的味道。

    沁鼻的,入肺的,润物无声。

    为首的蓝衣妇人是最先回过神的,她叉了腰,先往地上啐了一口。凶狠的表情张开,“你便是那个秦家二姑娘?”

    秦倾笑:“婶子这是连我是谁都不知,便来我铺面前骂我了?”

    妇人脸一糗。

    身后一妇人便说。“你甭管徐娘子知不知,你小小年纪,心思歹毒,狐媚勾人夫君!就是你不对!”

    “婶子,说话可得讲证据。”秦倾脸上的笑意依旧,只是一双耳捕捉到一个名,多问了一句,“婶子说的徐娘子,是哪家徐娘子?”

    “你也好意思问人家哪家徐?可不是你天天勾着缠着的徐捕头的娘子!”婶子叉腰骂起。“徐捕头都能做你爹了,你个小不东西怎么那么不要脸!人徐娘子前些月子有身孕,你便勾搭上人徐捕头……人秦二夫人的情分你不领,到来祸害平良百姓!”

    “就是!就是!”

    “呸!贱货!”

    ……

    骂声嚷声不绝。

    秦倾却面无波恼,纤白的指捏着扇子柄,蒲扇轻扇,粼粼笑意。“徐伯伯之于秦倾一家,如兄如父,嫂子刚生了孩子,秦倾未能登门送礼,是秦倾失礼在前。秦倾和嫂子虽不相识,但也常听徐伯提起嫂子贤惠淑德……”

    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是巧笑倩兮,如三月春花的人。

    哪怕是几人恶意满满的包围辱骂,也没见人露出一丝恶恨神情。

    古说面相可以辨别善恶。

    有人美则美,面相便会另人不快,而有人美,面相也美,你一看她,便觉不是坏恶之人。

    起码徐娘子恍惚停顿时,是这么想的。

    忽然。

    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吼——

    “蓉丽!徐蓉丽你在这做什么!”

    徐蓉丽是徐娘子的全名,被这么一熟悉的声一吼叫。

    徐娘子吓了一跳。并立马认出了是自家那位的声音。

    穿着一身捕快装扮,腰挎着佩刀,四十有余的健硕中年男子快步走来。

    正是徐娘子今日出城办差事的相公。

    徐束三健步而来,络腮胡的脸上满是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令围观的百姓都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你来这做什么?你们都聚集在这里做什么!”

    被徐大捕头一眼扫过的百姓们立即噤声若蝉,各个不敢与人直视。

    徐娘子脸色也有些发白。

    而在台阶上的人却开口了。“徐伯,嫂子过来看看我呢,嫂子刚生了孩子,也没见你告诉我,没备上什么礼,天气热,进屋喝一杯酸梅汤吧。”

    徐束三一双虎目眉毛稍微缓和了些。

    徐束三:“不用了,你也得做生意,就留着吧。”

    “你!回去!”徐束三也不是傻,妻子为何到秦倾饭馆前,为何这一乌泱泱的一群百姓在围看,他当了苏州城的捕快这么多年,若看不出来,就白当了。

    秦倾没有强求,淡笑着目送两人离开。

    只是那徐娘子回身略带愤懑的看向秦倾的一眼,令秦倾不免心沉了些。

    百姓们见没有热闹看,也做鸟兽状散开。

    唯有外层的男子,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未进去的人。而里层的妇人会头见到围观里又自家人,立马上前拧着耳朵气急败坏地攥回家去。

    秦倾收起了笑容,把门扇给关了严实。

    徐捕头今日出城,小饭馆今日也没有开张。

    徐娘子的怀疑并无道理。

    徐束三是秦倾生母江氏的青梅竹马,两人都是流浪儿,在苏州城驻扎下,一个跟了乐坊习琴,一个则是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多年后,秦倾的生母成了乐坊的头牌琴女,而徐束三则因被一个老捕快看上奇根,收了当徒弟,改了徐姓,多年后成了苏州的捕头。还娶了老捕快的唯一的女儿为妻。

    秦倾之所以知道这些,是江氏以前乐坊共事的友人告诉她的。徐束三和江氏在江氏嫁给了秦大老爷后闹掰了。秦大老爷贪酒好色,暴戾生非,徐束三作为捕快,深知这人不是江氏能托付终生的人。然而江氏执意要嫁,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直到江氏去世,秦倾随着弱母幼弟被叔叔婶婶收留,又遭了强娶和退婚,看破叔婶一家的秦倾带着嫡母幼弟搬出来。生母好友的引荐,才让秦倾和徐束三相认。

    秦倾其实对徐束三是有印象的,在秦府时,她小时便曾看过这个大胡子的捕快在他们家外面悠转,只是下人说是捕头巡逻。而后在叔婶家,秦倾也常见过这个捕头,就连她要嫁给苏老爷的当日,盖头被风吹开的时候,她也在人群中一眼见到了这个大胡子捕快,只有他的脸和周旁或惊或讶或恐的百姓不一样,那是一张怒脸……手还紧握在佩刀上。

    江氏的旧时友人要随相好离开苏州城,临行前,因徐束三找上了门,才找了已经搬离叔婶一家的秦倾告知此事。

    秦倾也在当日相认了生母的义兄。

    秦倾关了小饭馆后,从后门离开。

    在百姓围堵铺面前,她正独身在铺子里算账本。

    如秦倾在苏州城名声不好,秦倾的生意也并不好。但她价钱定得高。因为来这里吃东西的,便不是那些普通百姓,他们讨厌秦倾,怎么可能会来秦倾的饭馆。

    来这里用餐的,常是不怀好意之人。所以秦倾坑他们钱,完全没有一点愧和不安。

    当然也有一些家常的价格的菜,主要也是为了给无意进来的寻常百姓招待。

    价钱定得高,是为了坑取那些不怀好意之人。而秦倾敢这么做,一方面也是徐束三他常会来这里巡逻,徐捕头下手没轻没重,觊觎之徒自然也不敢造次。因为他们不知道徐捕头何时会出来,而徐捕头一日内几乎有三四次能造访到这里,并且毫无规律可言。

    渐渐的,贪色的觊觎的,便也收了动手动脚的小心思,以着能瞧上一眼就够了。

    徐束三相当于小饭馆能张开下去的门神符。

    所以,若徐束三提前告知秦倾他要出外办事等等,那日秦倾便不会开张小饭馆。

    而另一方面。秦倾需要钱。他们三人的吃穿用的钱,嫡母看病的钱,还有弟弟上学堂的钱。

    秦家大夫人卢氏,也是秦倾的嫡母,自幼就落下病根,唯有一子,还离家求学多年。

    秦倾还在秦府时,自幼丧母,秦大老爷流连花丛,下人眼高手低,再加上府里姨娘少爷小姐多,自然是顾不得秦倾这个无人看养的小姐。但卢氏养了秦倾,从那些有人撑腰的少爷小姐们手里救下了骨瘦如柴的秦倾,养在膝下,待如亲生。

    秦倾沿着长长的青石巷走回了家。

    那是一间小宅院。木门会嘎吱响,庭院里晒着干草药,阳光透过桂花树倾洒下光辉,悦影跳动的石桌上。

    里屋内。

    卢氏正跪伏着诵念佛经。

    她跪得极为虔诚,手中佛珠缓慢地移走着,念念有词,皱纹爬上这个慈善的老妇人的面庞。

    秦倾抱臂倚靠着门,有青丝垂落在颊,她迎着晃晃将落的夕阳。

    眼前忽闪现出,徐娘子离开是愤懑悲怒的眼神。

    秦倾需要钱,要赚,也想平安赚。

    徐束三是秦倾的靠山。

    多亏了人,秦倾的小饭馆才能平安无事。

    秦倾自然知道自己亏欠了徐伯多少,不止是人帮忙保护她的铺面,还有数次她囊中羞涩时的慷慨解囊。

    两人相认的关系未摊明,主要也是秦倾担心自己已经败坏的名声,会给徐束三的差事带来困扰。

    未摊开,徐束三在秦倾的饭馆教训抓捕那些混徒子,便是例行公事。一旦扯上关系,就像今日闹大的事,怕是后患无穷。

    更何况,徐伯现在还有一张嗷嗷待哺的嘴要养。

    秦倾知道以自己的单薄力,要护得住嫡母幼弟,在那些犬马走兽里挣几个铜板子并不简单。

    现今风口上,又不能再麻烦徐伯了。

    所以需要新的靠山。

    秦倾扫眸看着庭院里的桂花树。

    桂花还未开,若是开了,能做成清解甘甜的桂花糕,做绵长沁口的桂花酒,做软糯爽滑的桂花圆子……到时候也是不错的来钱点子。

    院子里的木门被推开。

    八九岁的小孩吸溜着鼻涕进来,“阿姐!阿姐!我回来了!”

    小孩子身上灰扑扑,布裤膝盖破了口子,脸上手上和往常一样带着擦伤。只不过现在,手里还多了一样东西——桂花糕。

    秦倾眼一眯:“秦佑,哪来的东西?”

    小孩子嘴角还带着糕点屑,舔着嘴巴乐滋滋,“阿姐,是隔壁的哥哥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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