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尚小步走进书房,看到姜少泽正在练字。二十八岁的皇帝在无数书法精通的臣子的教育下,一笔字早已有模有样,就算不昧着良心,林首辅也能说陛下的字“自成一体,清新自然,端庄威严”了。只是今天皇帝的心情史无前例得差,一整张雪纹纸上大大小小写了一百多个“忍”。
想到还在御书房门外跪着的澹台鸿,松尚忍不住想要叹息一声。他也算是一路看着澹台鸿和姜少泽风风雨雨地走来,他……他还是看不透这两人到底在想什么,但这或许是皇家的爱吧,他也不懂,他也不敢说。
“陛下,澹台将军已经跪了一炷香了,”但他还是得尽职尽责,“奴婢看天色阴沉,恐有大雨,陛下您看是否……”姜少泽的笔停了停,一滴巨大的墨汁在纸上晕染开去,皇帝咬着牙扭过头去,眼眶被怒火烧得通红:“你去和他说,知道错了就滚进来,朕可以不在乎他的失礼,但王朔必须死,没有通融的余地!”
松尚把身体躬得更低,他深知陛下现在的火气九成是对那王朔,还有一成是因为王朔居然能求动澹台将军求情,真的针对澹台将军的怒意大概最多是咬两口拧一把。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澹台将军会这样诚惶诚恐,好像马上就要被拖去诏狱严刑拷打一样。别说没人敢,就算有人敢,陛下也舍不得,说不定前脚刚想着要把人下狱,后脚马上因为产生了想法后悔,然后去哄人。
虽然哪怕以太监的角度,陛下哄人的技巧也烂得不可言说就是了。
“陛下,您为何不亲自召澹台将军进殿?”他毕恭毕敬地轻声问。闻言姜少泽放下笔,沉默了几息后终于开口:“朕的脚麻了。”
松尚忍了很久才没有笑出声来,脚麻了不过是借口,陛下很明显就是拉不下脸。他躬身告退,走到了御书房的门外,看到正穿着单衣跪在地上的澹台鸿,又有点头疼了。他想说你跪在书房里说不定比跪在外面的效果更好,不过这不是他可以置喙的。知道澹台将军没脸没皮的模样的除了当事人以外只有他和葛贤斌,在他看来两人是极好的,毕竟换个人,陛下定不让那人近身。
澹台鸿第一次那么狼狈地跪着,头发散乱开来披在肩上,只可惜脸上的神情算不上凄凉。他的掩饰一向到位,越是难受就越是梗着脖子露出轻蔑嘲讽的表情,看着越发桀骜不驯。松尚躬身对澹台鸿说:“陛下请您进御书房。”澹台鸿很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腿都没挪窝。
松尚无奈只能继续传话,姜少泽放下笔,对着满纸的“忍”差点没把桌子掀了。他起身走向御书房外,看着白衣墨发,跪在台阶上的澹台鸿,一瞬间产生了荒谬的笑意。
“澹台鸿,你长胆子了?”姜少泽蹲下身平视着澹台鸿,龙袍拖曳到地上,松尚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深谙在姜少泽面前讨生活的方式的他决定只是看着。澹台鸿的手抖了抖,然后用力在姜少泽面前磕下头去,他没想到自己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磕头的时候没有留力,然后他看到挡在他额前,被他的额头狠狠砸向青石地板的,是姜少泽的手。
现在澹台鸿是真的感觉到惶恐了,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到皇帝原本就黑的脸更黑了一些。姜少泽闭上眼睛,三次呼吸之后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看着澹台鸿,语气森然:“你明天想带着头上的疤上朝吗?”
“臣不敢。”澹台鸿一抖。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澹台将军?你想逼宫?”
“臣不敢!”他终于提高了声音,看着姜少泽冰冷的面容,“陛下,王朔之罪确实当诛,但请陛下看在他也曾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饶他一命,或者留他一个体面!”
“体面……”姜少泽重复了这个词语,忍不住冷笑了出来,“好一个体面。他王朔要体面,你澹台鸿也要体面,你不舍得发小身败名裂,那你就该早知道他做了多少罪不容诛的事情!体面?他王朔要是留下这个体面,我晓朝子民就不要体面了吗!”
他气得要死,恨不得掐着澹台鸿的脖子摇晃,但他是个理智的人,哪怕生气也不会拿喜欢的人出气——就算这混账冤家故意气他。姜少泽咬着牙喘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澹台将军,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对吧,你说,要怎么让朕宽恕他,要让朕给他留怎样的体面?”
澹台鸿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的手背,他那一下没留力,本来也是存着苦肉计的心,他没想到皇帝会给他挡下……干净的手上泛起淤青,甚至有些发白,这才是没法见人的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到骨头……他不敢说王朔的罪,他明白什么叫罪不容诛,但他还是想要努力一下。王朔是他的亲信,是他的乡党,是他的副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助力。
但王朔的罪是杀良冒功。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四个村落。
发现这件事的是飞鱼军,天子亲卫,亦或者说是特务,虽然姜少泽喜欢说他们是纪检委。飞鱼军探听臣子工作事务,监察贪污腐败等不法行为,和监察御史相似,又有不同。陛下精通算学,飞鱼军在武艺军略之外学的也有算学,甚至像是经年的账房一般精明,而此外也有验尸、探听等才干。王朔杀良冒功,是因为飞鱼军发现清点军功时的北戎人耳里,混了女子的耳朵。
之后便是一路抽丝剥茧,飞鱼军个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难得的是一颗忠心。他们稳着澹台鸿和王朔,偷偷在军中走访侦查,又将尸体埋藏的地方找出,一颗一颗头颅验过去,最终一封密折摆在了姜少泽的书桌上。
触目惊心。
“澹台鸿,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朕,朕该放过王朔吗?”姜少泽捏着澹台鸿的下巴,左手还在疼,但他就是固执的想要问澹台鸿要一个答案。在十多年的相处里他很清楚澹台鸿本性并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好将军,他总希望澹台鸿能改变一些什么,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澹台鸿心中存在着的那份不忍。
澹台鸿果然垂下了眼睛不敢直视姜少泽,他变得软弱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陛下。陛下在绘制着未来晓朝的前景时的样子过分耀眼,让他也忍不住期待一个九成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的世界。他变得软弱起来,在看到路边的饿殍时会收敛眼光,会想着该如何缓解饥荒问题,而过去的他和澹台彦一样,会直接策马踩上去。
但是,陛下过于耀眼了。
他仿佛是真的从一个天堂一般的世界里出来,然后才来到了这个污秽不堪的人间的。姜少泽真的认为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和他讨论着禅让的问题,也是真的觉得官员应该为百姓做主,才会对贪污腐败,逼良为娼那样反感。他在姜少泽的身边,他听着姜少泽描述着另一个世界,他觉得这个超乎自己想象的世界无法理解,正因为无法理解,所以美得恐怖。
就像是陛下一样,因为过于耀眼,所以让人忍不住感觉到害怕。那些期待着圣君的大臣们感觉不到,那些在陛下的身边服侍的太监们感受不到,那些天子门生,那些狂热地注视着陛下的人们感受不到,但他却深刻的体会到了。
就像现在。
原本郸州是晓朝的领土,只是后来北戎入侵,实在无法保住土地,至今已过近百年。哪怕在朝堂中的那些文官看来,郸州人也半是北戎人,还有人会说他们全都是晓奸,在城破之日就该自杀。只有陛下会冷笑着说难道城破是郸州百姓的错处吗?睥睨的眼神就像是……
王朔屠了四个郸州的村子,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杀良冒功,往小了说不过是屠杀敌国平民,最多被弹劾降职。但他听到王朔做的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恶心,差点自己砍了王朔,他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王朔是他的副将,也是他手下最有能力的将领。
陛下还把郸州人当做晓国人,他之前就生过气,对澹台鸿说“郸州遗民南望王师,结果王师倒是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冒充功绩”。澹台鸿明白陛下是真的怒不可遏,他也知道,理智上和情感上他都不应该在这里违背陛下的意愿。
然而,剧毒的蛇咬啮着他的心,将毒液注入血液之中,他忍不住在想……如果陛下爱着他,会不会为了他稍微的,只是宽宏那么一些呢?
看来陛下并不宽宏,或者陛下口中的爱换不来他想要的宽宏。澹台鸿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力气,他怔怔地跪在地上,雨水落下来,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寒意顺着膝盖一点点蔓延到全身。
他没看到姜少泽也被雨水完全浸透,却拿着伞帮他遮住了雨。
姜少泽向来是一码归一码的,他只是有些困惑地看着澹台鸿。他不理解,他也很疲惫,最近他都不怎么能睡好,虽然江牧云说有药香可以舒缓睡眠,但姜少泽觉得这种描述有点像是嗑药就拒绝了。他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然后拉起了澹台鸿。
澹台鸿乖乖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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