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姮盯着暖玉,仿佛又置身过去。
她与锦霜,都曾任女医署女官。
深宫之中鲜有真情,薛姮与锦霜却亲如姐妹,相互扶持共经风雨。
直至那件事发生。
十年前,元后生子血崩,圣上发怒欲杀所有太医,幸得太后及时出面制止。
而后,太医令呈上奏书,称皇后血崩皆锦霜所为,言其怀恨在心,在临产药中下毒,使元后难产而亡。
人证物证俱在,任凭锦霜如何喊冤,最终还是被推上了断头台。
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其中云谲波诡恐怕不仅仅是死一个女官那般简单。薛姮纵是有心为锦霜翻案,一旦触及个中人的利益,暗箭难防间恐已身首异处。
薛姮忍不住触碰指间纵横的伤痕,从回忆中一点一滴抽神,“姑娘前来,不是只与我叙旧罢?”
沈棠自是另有所图。
她不再拐外抹角,直奔主题,“姑姑手中有一味药对我很重要,我想与你进行交换,交换的条件便是——”
沈棠倾身向前,一字一句。
“为锦霜姑姑翻案。”
薛姮神色一变,“你如何会知晓这段旧事?”
沈棠理了理云鬓,“元后薨逝时,我姨母已入宫,她与锦霜姑姑素来交好,今日之事,也不全然是棠棠自个的主意。”
沈棠只能拿皇后当挡箭牌。
她总不能解释,那些陈年旧事都是前世从宋凝处听来。
薛姮犹豫半晌,眼中闪烁不定。
“锦霜姑姑去了,但家中还留下一位幼弟,听闻他有经世之才,只因罪人亲眷的身份无缘致仕。”
“他是锦霜姑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姑姑难道忍心看他就此蹉跎年华,一身才华磨灭于市井之中吗?”
薛姮沉默半晌,宫中之人狡诈多变,焉知沈棠得了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就此翻脸无情。
沈棠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即刻唤了绿芜进来,“你立刻送个口信到忠勇伯府,告诉我父亲,兄长的伴读我已找到,明日便可入府。”
绿芜素来唯自家姑娘是从,领了命便退了出去。
“你要什么?”薛姮终于松口。
“地脉紫芝。”
薛姮一愣。
“姑姑也可以选择不应承,即便如此,看在锦霜姑姑的份上,我也会妥善安置她幼弟。”沈棠道。
薛姮哂然一笑,沉沉点头,“好。”
地脉紫芝虽是稀世珍宝,用来换锦霜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入仕,值得。
这么容易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沈棠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所料。
意料之中,是因为宋凝前一世也是以这两个条件交换了地脉紫芝。
出乎所料,是如今坐在薛姮对面的变了个人,而这个人也能顺利办妥此事。
沈棠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锦霜姑姑一案,不宜操之过急,此事已过去十载,要想寻得证据并非易事,我会与姨母仔细筹谋。”
见薛姮应承,沈棠彻底舒了口气。
她借前世窥得先机,抢在宋凝前头取得了地脉紫芝,此番行为,不但是为救长宁郡主,也是为姨母。
安贵妃急于补过,是怕协理六宫的职权被收回。
若是长宁郡主真出了什么事,钟粹宫难辞其咎。
“前世,姨母薨逝后,钟粹宫头一个对沈家落井下石。”沈棠心想,“如今我虽不知海棠苑内的背后推手是谁,却也不妨碍相助姨母夺势。”
沈棠离开临绣坊后,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
不过片刻,他又出现在临街酒铺二楼雅间内。
一袭钴蓝锦袍的男人临窗睥睨而立。
“殿下,奴才去迟一步,长宁郡主所需的那味药,已被人捷足先登。”
宋凝转动玉扳指的手一顿,示意裴琰继续。
“奴才多番打听,发现取走地脉紫芝的竟是……”
宋凝偏头,余光轻扫,见他欲言又止,蹙眉道,“有什么话直说。”
裴琰眼皮子一跳,“取走地脉紫芝的,是忠勇伯府的二姑娘。”
说罢大气也不喘一下,飞速道:“沈姑娘前几日便向皇后娘娘要了出宫的令牌,今儿个辰时便带着丫鬟出宫,直奔临绣坊。”
宋凝眸色微深,凉薄的唇勾起一抹冷弧,良久,语气玩味,“倒是孤看走眼了。”
裴琰等了半日只等到这半句话,心中不由开始琢磨主子的深意。
他原先也以为,沈姑娘今儿个是特意在宫门口等着殿下,玩的又是那折欲擒故纵的戏。
怎么一转眼就取走地脉紫芝,那可是太子府的暗卫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到的线索。
“殿下。”裴琰见宋凝久久不语,试探开口,“可要老奴立刻将沈姑娘拿下,严刑拷打一番,让她吐出从何处得到地脉紫芝消息一事?”
宋凝转着玉扳指,瞥着裴琰哂笑,“也好让在场的宫人都知晓,是孤看走了眼?”
裴琰嘴角微抽,扇了自个儿一嘴巴子,“殿下说的是,是老奴思虑不周。”
心中却是愈发猜不透这位爷的心思。
按说瞧着今儿个在宫门口的一幕,殿下也不似对沈氏女有意,怎得现在又嫌自个多事呢?
宋凝将玉扳指重新戴上,眸底闪过一抹讥诮,忠勇伯府的二姑娘,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五月初五,太后寿辰,帝后率众行礼,上下同庆。
前堂先行举办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文武百官进宫庆贺。到得晚上,后宫开始进行盛大的夜宴。
既是太后寿辰,饭菜酒水自然是奢华铺张,处处彰显皇室气派。
寿康宫内檀木作梁,玉璧为灯,宝顶悬着巨大的明月珠,熠熠辉光若明月一般,洒下一片朦胧光晕。
傅明珠图一时畅快,禁足于宣平侯府。钟粹宫也受其牵连,本以为可以取得地脉紫芝将功补过,没成想被昭宁宫捷足先登,成了长宁郡主的恩人。
如此一来,安贵妃协理六宫的职权,恐将岌岌可危。
一改在众人面前温良恭俭的模样,安贵妃面若冰霜的吩咐大宫女玉湖,“去打听打听,昭宁宫今日有何动静。”
玉湖很快带回了消息。
“皇后娘娘已带着沈姑娘去寿康宫请安。”
安贵妃翘了翘唇,“倒是我小瞧了她,让她不声不响寻得地脉紫芝,在太后跟前露了脸。”
玉湖试探问,“娘娘,奴婢这就去按原先的计划安排下去?”
“去罢……等等!”人走了一半,安贵妃忽然从背后叫住玉湖。
“娘娘还有何吩咐?”玉湖回头,小心翼翼问道。
“你去知会姚掌司……”安贵妃沉吟一番,低声嘱咐几句。
玉湖面带不解,“那主子原定的……”
“原定的照做不误。”安贵妃道,“方才说的,也按本宫的吩咐去做!”
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既然是主子的命令,玉湖只得将所有疑云吞回腹中,领了命令转身离去。
“希望本宫只是想多了,苏云芝不像是有这般能耐的人。若她真有这本事,这么些年,也不会被本宫压得死死的。”安贵妃喃喃自语,“但以防万一……”
安贵妃能从一名小小的贵人爬到高位,靠的不仅仅是宣平侯府嫡女这一层身份。
今日一如既往,沈棠去往寿康宫请安,随后被大宫女婵娟带往偏殿。
长宁等候她多时,一见她便心急火燎的冲上去,“棠姐姐,你可总算来了,长宁等了你一上午了!”
沈棠瞧着长宁生龙活虎的模样,心下也着实欢喜。
她很是喜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心中更是愿她今后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棠姐姐……”长宁在沈棠眼前晃了晃手,“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嗯?嗯……”
长宁也不生气,拉着沈棠的手又一次道,“我刚得了个稀罕的玩意儿,这就带你去我住处瞧瞧!”
沈棠只想安分守己,寿康宫今日人多眼杂,未免节外生枝,婉拒道,“太后娘娘的寿宴马上开始了,我们还是呆在这儿,不要乱跑了。”
“一会儿就行,就一会儿。好姐姐,我求求你了,这几日养病养的我都快闷死了。”长宁撅起嘴,“皇祖母总是约束着我,好不容易等到寿宴,今儿个她定然没有闲暇管我,你就陪我去嘛,临华殿离这儿又不远,走几步便归来了。”
沈棠眼中闪过犹疑,长宁摇着她的胳膊,“我向你保证,路上定然乖乖的,绝不乱跑。”
见她脸上松动,长宁又道,“即便是遇上傅明珠那般的人,我也权当未瞧见,不与她一般见识。”
若还是不应下,长宁怕是连自个的性命都可以用来赌咒发誓了。
两人携着手,带着两队宫女一同向临华殿的方向行去,长宁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却不说那稀罕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抵达临华殿,沈棠方才知晓长宁要给她看的,是一只会说话的鹦哥。
“鹦哥我见过,可是会说话的鹦哥,却从未遇上过。”长宁自幼与太后娘娘在宫外礼佛,自然是没有见过这等稀罕玩意儿。
莫说是她,便是连沈棠,也只在前世入东宫后才见过。
“吉祥,说句话给棠姐姐听听!”长宁一手提起笼子,一手逗鹦哥。
然鹦哥只是瞧了她一眼,继续眯眼打盹。
长宁气急:“快说话呀,你这只笨鸟!怎得不说话?”
她转头望向沈棠,问:“棠姐姐,你说这鸟儿真的会说话么?莫不是内务府在诓我?”
沈棠见其毛色光艳,头羽和背羽呈金黄且有黑色条纹,毛色犹如虎皮一般,道:“绵绵有所不知,这鹦哥名叫虎皮,这种鹦哥只在西域国才有,不但会说话,还会认主认家,它现下不说话,应当是怕生的缘故。”
长宁是郡主封号,真名宋绵,因而沈棠便唤她一声绵绵。
长宁奇道:“棠姐姐怎会知晓?莫非你也养过虎皮鹦哥?”
沈棠浑身僵住,长宁的这句话,令她再一次无法控制的忆起前世。
宋凝不知从哪儿弄来个虎皮鹦哥,身形小巧玲珑,羽色华丽多彩,叫声虽不悦耳,但能做出翻滚攀援、倒挂立贴等灵巧美妙的动作,颇得沈棠喜欢。
傅明珠不知从何听闻太子赏了只鹦哥给沈棠,心中又妒又恨,恰逢她在府中摆宴,借着酒意便命沈棠将鹦哥带到宴上助兴。
虎皮鹦哥入府后一直待在沈棠居住的陶然居,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生人,自是不肯开口说话。
傅明珠喝了点小酒,闺阁时蛮横的性子便敛不住,当即借题发挥,要挥剑砍杀鹦哥。
沈棠起身拦截,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听一个娇颤的女子声音传来。
“殿下,我疼……”莺啼燕啭,万般旖旎。
众人望去,发现那声音是从虎皮鹦哥口中发出。
鹦哥会学主人说话,在场之人心中瞬间了然。
定是这虎皮鹦哥天天听到陶然居夜晚的动静,方才学会了这句话。
那一日,沈棠一路哭着回了陶然居。往后数月,东宫中瞧着她的眼神全是鄙夷和嘲讽,所有人都在暗地里笑她不知羞耻,媚上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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