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伯府共有三房,沈棠的父亲沈钧弘是长子。二房沈居阆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与庄氏育有一子二女,分别是大公子沈毓,大姑娘沈澜及三姑娘沈臻。
秦氏将沈钧弘的打算与她一说,庄氏想也没想便应承了。
太后寿宴,庄氏不是没瞧见那一日的光景,若沈棠是她的女儿,她便是拼了命也要拦她入宫。
庄氏行事素来利索,没几日,便遣人递了话到扶风苑,说是明日她会领着沈臻去寒山寺祈福,问沈棠要不要一道前往。
所谓祈福,就是个由头。
本朝民风开放,对于婚嫁一事虽是父母之命,然未婚男女亦有自由,因而暗中相看也是常事。
若是沈棠与对方看对眼了,这事便也八九不离十。
没看上,就当姐妹二人一道去祈福上香。
翌日,秦氏为沈棠备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面铺了一层厚实的软垫,上面搁着桃笙竹席,既感觉不到颠簸,又不会太热。
寒山寺位于京城西郊半山腰处。
沈棠靠在舒适的软枕上,手执一册书卷,身畔一杯清茶,茶香清袅弥漫,特有的清气飘散在寂静的车厢中。
初夏的暖阳缓缓斜进,照的沈棠愈发昏昏欲睡,不过片刻便阖上双眼。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马车停了下来。
绿芜轻声唤道:“姑娘,寒山寺到了。”
沈棠揉了揉眼睛,杏眼微醺,半睡半醒间娇憨十足。
绿芜扶着沈棠下了马车,门口引路的小沙弥立即迎上来,二人一路前行,远远便看到站立在大殿的庄氏与沈甄。
她们身旁,还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一名身穿青衫的少年公子。
正是沈臻的未婚夫婿,宁远侯府的二公子曹蔺寒。
沈棠又将目光落在沈臻身上,她今儿穿了一身月白襦裙,水芙色的丝线绣着浅淡茉莉,身姿窈窕,肤白胜雪,低眸浅笑间显出娇羞神态。
沈棠莞尔,她这位三妹妹平日里性子活泼,倒是罕见露出这样一副小女儿状,看样子,定是对这位未来的夫婿十分满意。
沈棠走过去,先是对庄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方才向曹夫人见礼。
宁远侯夫人眉形细长,眼如杏核,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棠,直看的她浑身不适。
“这便是忠勇伯府的棠姐儿罢。小小年纪姿容艳丽,和你母亲倒是愈来愈像了。”
沈棠有些不明所以,便听庄氏淡淡道:“曹夫人,第一炷香是要看时辰的,若是误了您的吉时,妾身也担待不起。”
宁远侯夫人皱了皱眉,又瞥了一眼沈棠,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母亲……”宁远侯夫人一走,沈臻便拉着庄氏,半嗔半怨,“女儿已经和阿蔺定下婚期,你怎得还是对宁远侯夫人这般不冷不热。”
庄氏轻哼一声,点着她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还未嫁进去,便胳膊肘往外拐,真是女大不中留。”
沈棠听着庄氏不停数落:“十五年前,朝廷命曹于髡赴任江州知府。初来乍到,他便带着两个随从到民间察访,正好碰见地方恶霸带着一行人抢亲,还将新郎官当场斩杀。幸好你阿父经过,这才捡回他一条命。当时他感激不尽,听说你在我肚子里,就信口要与我们结亲,那时曹二才三岁。”
曹蔺寒生的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在京中也是无数少女的春闺良人。
可是据庄氏了解,宁远侯夫人压根就没看上沈甄,偷偷给儿子相看了不少公侯小姐,只是碍于宁远侯固执己见的性子,方才不情不愿作罢。
庄氏也曾想退了这门亲事,奈何老爷不应承,而女儿也是个不争气的,一门心思想嫁于曹蔺寒。
沈棠前世没有随她们来寒山寺祈福,自然不知庄氏会这么反感宁远侯夫人。
只是沈臻最后嫁的还是这位公子。
曾听闻沈臻嫁过去后,与婆母关系并不融洽,到沈家落难后,沈棠关在太子府中,沈臻最后是什么样的结局,她也不得而知。
庄氏数落完女儿,便转过头,但见身侧少女恍惚,轻声唤道:“棠棠?”
沈棠方才从那一段回忆里抽离,“婶母。”
庄氏牵住沈棠的手往偏殿走,“棠棠别在意那曹氏,她闺阁时期吃了你母亲不少的憋屈,故而这般看你……”
“我与陈家夫人约好了,陈公子在南边的佛堂里。待会你便借着拜神的由头,走过去瞧一眼。对方是今年春闱的新科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修纂,别看他年纪轻轻,做事却是进退有度,言语得体,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剑眉星目,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庄氏是有几分把握说成此事的,沈棠这容色,哪家公子哥会拒绝?
沈棠懂婶母的意思,本朝男女大防虽不是甚严,但沈棠毕竟是世家贵女,总不能真的大喇喇的站在那儿,互相大眼瞪小眼的相看。
行事还是婉约一些比较体面。
“我与陈夫人到前头逛一逛,让臻儿陪你一块进去。然后咱们一道去斋堂用膳,寒山寺的素面远近闻名。”
庄氏离开后,沈臻立刻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道,“二姐姐,我早上兴许是吃坏了东西,不如你先进去,我稍后便来。”
沈棠看着她眼中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莞尔一笑,“三妹妹想去就去罢,待会我们在这里碰头便是。”
目送沈臻离开,沈棠带着绿芜七拐八绕,差些迷路,才找到偏殿的佛堂。
佛堂红墙壁重,但见香烟缭绕,肃穆清净,只是里头空无一人,想必陈公子还未到。
“绿芜,你先去外头守着。”
沈棠前世不是信佛之人,可自她重生后,便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庄严大殿中,沈棠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福,在一世香火中静坐,心中的烦忧苦恼很快便在袅绕香火中消弭。
“信女求菩萨保佑,愿这一世所求皆如愿。一愿远离前世孽缘,二愿沈家平安顺遂,三愿……三愿觅得如意郎君。”
说罢,沈棠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响头。
正要起身,倏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笑声。
沈棠心下一惊,回过头,便见一男子以拳抵唇,见其看来,轻咳一声,垂眼避开。
他站在远离沈棠的位置,又隐在暗处,一时看不清容貌。但隐约见那人身姿挺拔,着一身淡青锦袍,倒是与婶母口中的陈家公子不谋而合。
“公子在笑什么?”沈棠直起身,坦然望着他。
陈府虽称不上钟鸣鼎食之家,祖上却曾是清贵世家,又是春闱的新科状元,可见少年可期,沈棠对他大抵还是比较中意的。
陆云昭朝她拱手道:“在下冒昧,惊扰了姑娘,实是因为……”
他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沈棠跪拜的菩萨像,“在下听姑娘这般虔诚跪拜,愿觅得如意郎君,只是这观音像……是一尊送子观音。”
沈棠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面前菩萨安泰慈悲,双手合十,手中抱着一个婴孩,落座在半个葫芦里。
沈棠脸颊微微发烫,又是羞又是恼,“你、你既然知晓,还、还偷偷藏在后头看我笑话。”
陆云昭挑了挑眉,沈棠这话委实不大讲理。
清心堂是陆家的私人佛堂,他不怪她擅入,她反倒是责怪起他来了。
陆云昭知道,上京有许多女子绞尽脑汁想嫁给他,她们来寒山寺上香,便是想着也许能与他不期而遇。
眼前的女子,大抵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女子站在佛堂前,距离他有几步之遥,视线从观音像上收回,向他看过来。
“陈公……”下一刻声音戛然而止,似乎看到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陆云昭脸上浮现笑意。
此时日光斜照,自己原本所在的阴影已经移开,清心堂泻下一地浅碎金光,男子的形容展露毫无遮挡。
“……是你!”沈棠脱口而出。
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瞬时将她拉回前世。
忠勇伯府被查封后,府中家财散尽,沈家也搬到京城最西边的三元巷,那处鱼龙混杂,往来皆是白丁俗客。
沈棠回家的时候,秦氏抱着沈安,正端着碗喂他喝药。
秦氏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哭着道:“是妾身没用,救不了老爷……”
沈安一口气将药饮尽,原本圆润的小脸瘦的凹了进去,即便如此,他一抬眼见着沈棠,眼里立马放出了光芒,“二姐姐回来了!姨娘,这下父亲有救了!”
沈棠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沈安苍白的小脸。
沈安自幼聪慧有悟性,若是没有这一场祸事,将来走上仕途之路,前途定然不可估量。
沈棠偷偷抹了把眼泪,笑道:“安哥儿乖,喝了药多睡会儿,等你再睁眼时,阿父就回来了。”
沈安点了点头,“安哥儿相信二姐姐,姨娘说了,只要二姐姐开口求太子殿下,父亲定然有救。”
小小的身子发出一阵阵猛烈的咳嗽声,似是怕秦氏和沈棠担心,他两只小手拼命捂着,好不容易停下,那张虚弱的小脸微微笑道:“姨娘和二姐姐不必忧心,安哥儿每日都有乖乖吃药,很快便好了。”
沈棠忍着眼泪点点头,替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睡吧。”
沈安立马闭上了眼,孩子终究是孩子,天真的以为沈棠回来了,便能救父亲出狱,连日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没多久,榻上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见他睡得极为安稳,沈棠拿出一个妆奁,递给了秦氏。
秦氏接过,缓缓打开,旋即,周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一般。
她眼眶泛酸,浑身发软,头脑里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叮”的一下就断了。
妆奁里面的金银珠宝,翡翠玉石,她再是熟悉不过,这都是沈棠入东宫前,老爷亲自挑选的陪嫁啊。
秦氏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颤抖着双唇问:“姑娘……这是何意?”
秦氏心中酸涩难掩,瞧着这些由沈钧弘亲手挑选的首饰,不由想起四年前——忠勇伯府灾难般的一年。
年初,大姑娘沈澜不慎跌入荷花池,被路过的守城小吏江弦救起,被迫下嫁江家。四月初,二姑娘沈棠又在太液池落水,一顶轿子抬进了东宫。
紧接着,沈甄嫁进宁远侯府,原以为是门极好的亲事,可忠勇伯府一倒,宁远侯府便一纸休书,将她休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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