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仙台,天剑宗掌门住所。
虽然按照仙门惯例,三宗四派各掌门人少有在临仙台长住的,但为了表示对各宗首脑的尊敬,也为了方便这些大人物来此开会。在临仙台官员住所的后方,特意为几位掌门设置了专门的住所,平时也派人定时打扫,保持其中整洁,只要主人一来,便能立刻入住。
此时,在如今属于自己的这个小院里,叶昭站在院中特意挖出的小小莲池旁,低头凝视着水面,神情专注,思绪却像是有些恍惚。
在他身侧,一个碧衣的身影从廊下走来,到了他身旁三五步远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和他一起看着莲池中那平静的水面,然后双手环抱胸前,发出一声轻笑。
“没想到,你竟然真对碧落宫的夏宫主如此痴情呢。”口中发出吃吃的笑声,碧衣女子摘下脸上面纱,微微偏头,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身畔之人。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她摘下面纱后露出的年轻容颜,竟赫然和其口中碧落宫主夏澜的脸一模一样!
“影魅,闭嘴。”叶昭的脸色丝毫不变,冷声呵斥道,“不要忘了,你现在就是碧落宫主夏澜,无论在任何时候,永远不要说出这种话!”
“好好好,我知道。”被称作影魅的碧衣女子笑了一笑,一指水面,闲闲道,“我是夏澜,那不知叶掌门,你现在打算如何处理她呢?”
叶昭不语,少顷,他忽然一挥袖,激荡的灵力掠过水面,不但吹开了莲池中的荷叶,也将原本平明如镜的水面吹起层层散开的涟漪。
而在涟漪消散之后,眨眼间,那原本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池水,其中景象飞快变幻,竟凭空多出了一个沉在湖底、被数条铁链缚住身形的碧衣影子!
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眼前场景,无论叶昭还是影魅,神色都没有变化分毫。只是在这湖底之人显出身影之后,叶昭伸手似乎想触碰水面,却在半空顿住,最终叹息一声,收回了手。
“算了,先让她这样。”看着池中女子,叶昭只能道,“她毕竟也是个炼虚修士,护体灵力并不好破,等处理完沈星霜和夜离,再来对付她。”
仿佛应和着他的话,在他的手靠近水面之时,被封印在池底的夏澜周身立刻亮起一道碧色灵光,如同最忠诚的护卫,阻隔了一切来自外界的伤害。
但是,不知中了什么咒术,身为灵光主人的夏澜本身,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的双眼紧闭着,脸色惨白而没有丝毫生气,长发如水藻般漂浮在清澈的水体中,简直如同已经死去一样。
“呵,我看你就是心软。”影魅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又发出几声笑,懒懒道,“好吧,夏澜不是个重要角色,杀不杀都无所谓。不过,你确定有办法对付得了夜离?”
“当然,不然我又凭什么与你们合作。”叶昭神色淡淡,答道,“你们想要推翻夜离,让部族重新掌权,这个好说,想要和临仙台重新议定和约,我当然也管不着。但这次会审,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安排——夜离奴隶出身,他最大的软肋,就是他当年辛苦打下的这片基业……”
“软肋?”影魅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笑起来,“你居然说这是他的软肋?叶掌门,这明明是他最大的助力!若不是那些该死的奴隶,联军早就打进了魔王宫里——只要夜离活着,那些奴隶就永远不会停下造反!”
“这是你看到的那一面罢了。”叶昭淡淡道,“你知道夜离维系魔界如今的对内政策,每年要花费多少灵石?是,他的根基在一众奴隶里,他自己就是魔族的精神领袖,但这份根基除了依靠当年的功绩,照样需要大把钱财来维持。没了摆在明面上的好处,就算他再厉害,照样不会有人支持他。”
顿了顿,他接道:“魔界如今的情况,夜离一年能收上来多少税?呵,想必他拿到的欠条比国库里的玄晶还多,不然这么些年,他为何频频向仙门举债,到了近几年,还愿意为我做事,来换取关税上的各类优惠条例?”
影魅听到这里,终于有些明白了,偏头看着他,若有所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夜离获得奴隶的支持,并非毫无代价?”
“是,何止毫无代价。”叶昭冷笑一声,道,“保守估计,他现在已经欠了各方好几个亿的灵石和玄晶,单是临仙台明面上的债务就已经上亿——这是他在魔界的助力,当然也是他在仙门的软肋——只要牢牢抓住这点,不怕他在三宗会审上掀起什么浪来。”
在他身侧,影魅丝毫不曾听过这番言论,原本激荡的心情也渐渐平复,看向对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信任,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并不太懂,还是和我们族长说去吧。但依你所言,如果真能成功,那无论阁下未来想在仙门中杀哪些人,我等都愿意为阁下尽一份力。”
“呵。”叶昭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淡淡道,“你们记得自己承诺的事情就好。”
……
离开囚禁夏澜的莲池,叶昭屏退影魅,回到了这间临时住所的书房中。
临仙台这里位于城市中央,地方不宽敞,所建的房屋当然也并不大。饶是如此,为三宗首脑提供的待遇也已经尽量好了,整个院子中该有的设施都有,书房不算太大,四壁也设置几面书架,上面摆放了一些时下流行的书籍。
不居住在此的时候,院子由临仙台找人负责打理,叶昭本人对这里的摆设并不熟悉。此时,他怀着心思在书架旁踱步,一抬眼,却看见这些书籍中有一本意料之外的藏品。
“……九州公子谱?”将杂志从架子上拿下来,叶昭随手翻了翻。
这是最新的一期,一翻开封面,开头那一张内页便印着夜离的画像。画上的青年男子穿着魔族最高规格的繁复礼服,以手支颐,倚坐在王座上,看上去如此威严高贵,又是如此的意气风发。
回想起刚刚见过的、在牢房中同样倚着床头、正无聊用稻草编蚱蜢的夜离本人,叶昭眉头狠狠一蹙,平白觉得心中气闷,一抬手,“啪”一声合上了杂志,忍不住自语道:“这种东西,仙门就应该加强管理,早点禁掉。”
呼出一口气,漫无边际思索着眼前事情结束后,要如何处理这些违禁书籍。就在此时,叶昭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然后便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弟子叶寒渊请见。”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情绪。
“渊儿啊。”叶昭将杂志放回书架上,转到书桌后坐下,整理了一下表情,答应道,“我无事,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身天剑宗弟子服的叶寒渊走了进来。与他漠然的声音不同,此时的叶寒渊情绪有些低沉,眉眼间都是难以掩饰的焦急和担忧之色。
“渊儿,你此时找我,所为何事?”叶昭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从来不做无谓之举,此时便开门见山问道。
叶寒渊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师父,弟子冒昧来问,不知问法宗沈星霜他现在如何了?”
“哦,你关心他?”叶昭听了此话,又蹙了蹙眉道,“渊儿,你可不要忘了,他是个叛道弑师的仙门叛徒,已经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可是……”叶寒渊下意识想要争辩,但看着眼前的师长,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恭敬道,“师父,关于沈星霜的罪行,我不敢说什么。但我前不久去刑审堂监禁所一趟,却听说了……”
说到这里,他的话顿了一顿,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
“哦,你居然还去了那里,看来你是真看重他这个朋友。”叶昭面对弟子,脸上未表现出丝毫心虚,冷冷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刑审堂在对沈星霜严刑逼供。”叶寒渊的声音有些气闷。
叶昭直视着弟子的双眼,先是沉默,少顷叹了口气,道:“渊儿,我知道你和沈星霜是多年故交,他走上歧路,你当然会难过,但这是审问重案的必要程序,无论如何,我等不应当干涉。”
“为什么不能干涉?”叶寒渊说到这里,有些怒了,道,“他们如此作为,不管问出了什么,难道不可能都是屈打成招?沈星霜对韩掌门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做出弑师这种事情来的!”
叶昭看着对方,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让临仙台停止对此案的调查?”
听见这话,叶寒渊一滞,想了想,道:“师父,我认为我们目前的重点应当放在搜捕云莺和江绵绵上,她们也是当时现场重要的嫌疑人和目击者,如果能得到她们的口供,一定能给案件带来突破。”
“至于沈星霜。”叶寒渊说着,像是嘲笑又像是自嘲一般,摇摇头道,“他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就算把他知道的全说了又能怎么样?线索不够,这个案子照样无法侦破。”
听了他的话,叶昭却只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渊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一次,不是师父不想不想帮你,是经过各方讨论,仙门已经证实了沈星霜的罪状,给他下了裁定,现在你和我说这些已经晚了。”
“……”叶寒渊一怔,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什么裁定?”
“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叶昭慢慢道,“按他的罪状,这个判罚还是轻的算是给他个痛快。”
对面,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惊雷劈中了,叶寒渊听完这话,整个人如同一具寒冰的雕像,从上至下完完全全地凝固了起来。
少顷,像是仍对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他的胸口快速起伏几下,终于恢复了少许力气,茫然开口问道:“师父……这是真的?”
“当然。”叶昭淡淡道,“渊儿,他的事情你别再管了,这些天也少外出,别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待在住处修炼,等三宗会审结束,我们这就回宗门去。”
叶寒渊呆立在当地,目光垂落,显然完全没听清楚叶昭后面的话。若是离得近了,就能发现,此时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不,师父。”深吸一口气,叶寒渊上前一步,急切道,“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明明他的案情还未经过公开审理……还有,师父,我能不能求您,就算看在他是我唯一朋友的份上,能不能在三宗中为他求一次请?……”
他的话没说完,叶昭便生硬开口打断道:“叶寒渊,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你难道要我徇私枉法不成?”
被师长这么一呵斥,叶寒渊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原本激动的情绪终于冷却了下来。
他怔怔看着师父,那目光,像是风雪中的人在极力挽留最后一点烛火,寒冷极了也寂寥极了,隐约之中,却又透出孤注一掷的勇气来。
重重一咬牙,在叶昭惊愕的视线里,叶寒渊俯身一撩衣摆,高挑的身影如玉山倾颓般沉落下去——
他在叶昭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叶昭的神情又惊又怒,“给我起来!”
“不,师父,请您务必仔细考虑弟子接下来要说的话。”叶寒渊摇了摇头,声音如往日般沉静地道,“我不是在逼迫您,只是在请求您——请您帮我的好友沈星霜向仙门申请缓刑和上诉。我向您担保,在最短的时限内,我一定会查出真相,还沈星霜清白。”
叶昭看着他,表情复杂极了,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师父,弟子入门三十余年,这是弟子第二次求您。”叶寒渊的声音,此时已经带上了微微的颤音,“沈星霜,他是弟子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这么被仙门处死。就算……就算将来我查出真相,他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那弟子身为他的好友,在过往年月中也有不察之过——恳请师父上报仙门,让弟子替他代受三分罪过。”
“师父,就算废了他的灵根也好,打断他一条腿也好,将他逐出仙门也好……”叶寒渊说到这里,已经快说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至少,请保住他的性命。弟子已经失去了相伴一生的妻子,不想再失去唯一的朋友。还请师父明鉴。”
说完,他俯首躬身,如同第一次行入门礼时那样,向叶昭重重叩首。
而对面,瞪视着向自己行下大礼的弟子,叶昭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着。
少顷,他看着叶寒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暴怒起来。
“滚!给我滚!”叶昭随手将桌上茶杯掷到叶寒渊身上,正砸中他的额角。
啪的一声,茶杯碎了,叶寒渊的额头也流下一行刺眼的血迹——来见师长,他不但没带随身武器,甚至连护体灵力都收敛了起来。
“滚出去!”指着面前弟子,叶昭厉声大喝,“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愕然直起身,看见师父如此表现,叶寒渊眼中有茫然,也有惊骇。他看着叶昭将桌上的物品一件件砸在他身上、地上,那份不顾一切的决心终于慢慢退却,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抱歉,师父。”起身再行了一礼,叶寒渊慢慢道,“是弟子僭越了。”
说完,他也不管叶昭盛怒之下是否准许,转过身,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书房的大门。
门外阳光很好。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叶寒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东西,只觉得心头像是塞了无数陌生的情绪,让他窒闷不已。
“喂,你就是天剑宗叶寒渊?听说你在想办法救我弟弟?”
一个男声传来,不知是不是幻觉。
停下脚步,叶寒渊木然转头看去,却意料之外看见了一个醒目的红衣影子。
在他对面,红衣男子摘下脸上面具,看着他骇然变色的脸,露出一丝颇为得意的笑容,像是在引诱着什么,道:“看来叶昭是不会帮你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我的办法?”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