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自从学习马哲以来,江绵绵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深刻地理解到这两句话的含义。
魔界在制度上的落后,从根本上说,来自这块土地贫瘠的肥力、以及大地之下埋藏的丰富矿藏——这在千万年前,就决定了这个国家无法发展农业经济,而必须在落后技术的限制下,集中劳动力进行初级原料的开采。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经济极端落后,采矿业却成为了魔界几乎唯一的支柱产业和税收来源。
江绵绵看着夜离坚持改革,同样也看着他遇上无数困难,分身乏术,却依然投入全部的精力试图将一切做好。
他完全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践行当初的诺言。
但是,就像右相当时所说的那样,“废除奴隶制”严重脱离了这个国家的实际状况,在政策下发一年以后,无数底层民众无处可去,工商业和农业又迟迟不见起色,这些没有收入的人只能再次回到矿场,奴隶制度“名亡实存”。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让夜离变得消极沮丧、闷闷不乐的话,那一个人的背叛,则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将冷炎刀刺入寒锐心脏的时候,江绵绵头一次在夜离的脸上看见如此悲伤而愤怒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立刻将袖刀收回,夜离低着头,哑声质问道,“为什么你要背叛义军的信念?背叛我们曾经共同的理想?”
“咳咳。”寒锐吐出一口鲜血,慢慢道,“夜离,因为你想做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你说废除奴隶制?”夜离厉声道,“我在尽力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不。”受伤太重,昔日的将军此时已经没有力气站稳,寒锐倚着墙慢慢坐下,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夜离,扪心自问,你真的只是想废除奴隶制吗?”抬头看着昔日战友,寒锐嘲讽道,“根本不是——你从来就是个天真的人,你真正想的,是将魔界变成一个你理想中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战乱、没有压迫,是也不是?”
夜离一时哑然。
“哈哈哈哈。”寒锐大笑,“我说对了,是不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你就一直没变过分毫,你相信仙门是片理想的乐土,所以你去了,但你肯定发现这一切和你想象中完全不同,所以你才答应我的邀请,加入了义军,因为义军最重要的一句口号,就是废除奴隶制,是也不是?”
从未想到对方对自己的了解竟然深刻至此,夜离的肩膀微微发颤,双眼怒视着对方,却没有反驳他的任何一句话。
许久,他呼出一口气,慢慢道:“是又如何?”
“是就对了。”寒锐冷冷看着他,“你继续这么干下去,只会害死你自己——夜离,登基以来,你去各处城镇中看过一次么?你知道魔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是说你觉得靠奏章就真的能了解全天下的事情?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你一向如此,但我可没你的本事,当然也没你这些天真的野心。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救自己。”
“所以。”夜离丝毫不避对方的目光,慢慢道,“这就是你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参与谋反的原因?”
听到他的话,寒锐陡然怒了,大声道:“是,我手段不干净,但是夜离,你以为你自己就很清白么?谋反的人不止我一个,你自己去听听,看看你现在在民众里是什么评价……”
“唰”的一声轻响,夜离将袖刀抽了出来。
鲜血迅速喷溅而出,寒锐脸色惨白地捂住胸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无力歪倒在一边,愤怒的双眼渐渐失去光彩。
“民众的意见,我会去听。”夜离神色莫测,低着头慢慢道,“但是你,还有刺棘那一伙人,还是留在这里更好。”
说完,他收刀入鞘,拂袖大步离开了这处宫室。
……
噬心族领地的城镇中,某处小酒馆。
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黑衣青年坐在角落里,听着酒馆中嘈杂的喧嚣,一杯接一杯斟满酒水,然后一饮而尽。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但这种酒馆,照例是不会赶人的,何况他不曾影响其他客人,还当场结清酒钱,老板和这里的伙计也乐得让他一直待下去。
江绵绵穿过酒馆的大门,在黑衣青年的对面坐下。
有些忧心地往对面看一眼,江绵绵终于忍不住劝道:“别喝了,喝太多酒很伤身体。”
夜离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神态中早就有了醉意,只有一双眼睛,却还亮而深邃,沉默无声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事情总会过去的。”叹了口气,江绵绵慢慢道,“寒锐既然死了,你不妨想想下一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追查这件事?”
“算了。”夜离摇摇头,“我不想再查。”
“为什么?”对于谋逆这种事,作为一个君王,不该是如此放任不管的态度,江绵绵忍不住追问道。
夜离沉默,许久,才好像言不对题般道:“江绵绵,你说的对,我现在后悔了。”
江绵绵没有说话。
“我真的很怀念在人界的那段日子,做一个行侠仗义的游侠,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和你说说话,回家做做饭。”夜离轻声道,“不用每天面对这么多糟心事,不用理政,也不用应付那些大臣。”
江绵绵默然,一会儿道:“做魔尊让你很痛苦吗?”
“何止是痛苦。”夜离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以为这世上最难做到的事情,就是救出母亲、返回人界。但是我做到了,自从我掌握的九幽之火,我就发现,这件事根本没有想象中困难。”
“后来,我以为的最难的事情,是突破大乘、杀死玄钺,为自己和母亲报仇。”夜离续道,“大乘之境,多少修士穷尽一生也难以到达,但我还是成功了——我不但顺利进阶大乘,还杀死了玄钺,取代他成为了魔尊。”
“江绵绵,你知道吗?”夜离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凉,里面像是透着无尽的悲哀,“在登基大典前,你说,恭喜我。那个时候,是我一辈子最得意的时候,我那时真的以为,我能做到这世上的任何事——理应如此,不是吗?连整个魔界最强的人、天下修士最难登临的境界,我都成功克服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呢?”
江绵绵默然,在这种时候,她知道自己最好做一个倾听者,不要说任何话,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必然是错的。
“但是我错了。”夜离低笑道,“我改变不了现在的魔界,也无法建立新的秩序,我管理的这个国家,和玄钺在位的时候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还是有不一样的。”江绵绵忍不住道,“不管如何,我相信你所做的这一切努力绝不是徒劳。”
“是么?”夜离茫然。
“当然,至少你为魔界赢来了和平。”江绵绵道,“以前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具体有多少,你自己应该也看在眼里,现在的和平局面,难道不是好的改变么?”
夜离默然,许久,他才艰难道:“但是这些根本不够,和平之下的贫穷毫无意义,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顿了顿,他续道:“这世上多少人以为大乘修士无所不能,实际上呢?我能做到的事情少得可怜,除了杀人之外,我不能改变魔界的气候,当然也变不出钱和粮食,连废除奴隶制这一项举措,一年多了,也还毫无进展。”
“你不要泄气,这一切都可以慢慢再来过。”江绵绵道,“虽然你不相信,但在未来的时间里,你曾经想过聘请我当你的顾问,帮你解决魔界的一些难题——当然,如果你现在想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哦?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夜离有些醉了,目光游移地看向她。
江绵绵想了想,结合自己上辈子的经验,没有立刻和他讨论政事,而是抿了抿唇,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去外面走一走?”
……
雨后的荒野朦胧而新鲜。
和夜离一起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江绵绵偏头看向身边的人,笑道:“酒醒了吗?”
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从那喧嚣而混乱的气氛中摆脱出来,夜离沉默一会儿,摇头笑了笑:“我没有醉。”
“我知道,你只是心里难过。”江绵绵像是对他很了解似的,点头道,“那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没有?”
夜离偏头看她,语气有些无奈:“你真的是个活人?我现在有点相信了。”
“原来你一直不信么?”江绵绵讶然,有些生气,“陪你在一起过了这么久,你居然还觉得我是幻觉?”
“只是找不到证明的理由。”夜离转头环视四周,无奈勾起唇角,“你带我来这里,就是希望我能散散心?”
“是希望你能想开一点。”江绵绵纠正,“那个右相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不要再想和寒锐将军有关的事了。也不要想未来可能遇到的难题,就想眼前的事情,认真解决它。”
“这就是你给我的办法?”夜离偏头看她,将信将疑。
“给你个建议罢了。”江绵绵摊手,“说句实话,魔界的问题确实很麻烦,我目前还没有好的想法,但是嘛,这也没关系,过段时间,我一定能给你提出点有价值的方案。”
“呵。”夜离笑了,“说了这么多,原来就是想拖延时间?”
江绵绵耸了耸肩,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算了,我自己也没有头绪,确实不能指望你这个局外人。”夜离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倒希望这一切真的是个幻境,幻境打破,一切都变成另外的样子,或许魔界的问题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
幻境?江绵绵一愣。
是啊,自从夜离加入义军开始,她尝试五行变相术的次数就少多了。幻境一旦稳定下来,她总是先和夜离聊聊天,希望能给对方艰难的生活带来少许慰藉。
打破这个幻境么……
这样想着,江绵绵抬起手,按照夜离过去教她的方法,凝聚心神,让全身灵力变化成木相,然后慢慢释放,催生出一根细小的草茎。
但是,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小草在长到孕育花蕾的时候,变化就停滞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花朵成功催开。
叹了口气,江绵绵遗憾地看着眼前草叶,刚想收回法术,但就在这时,一旁的夜离忽然出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江绵绵,你成功变化出五行变相,所谓幻境就真的能突破?”在她身边,黑衣青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动作,忽然如此问道。
“当然。”江绵绵随口道,“不过你不是从来都不信我吗?怎么现在突然关心起来了?”
夜离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掌心的小草,道:“或许可以试一试。”
“什么?”江绵绵还没反应过来。
但对方没有管她,在江绵绵惊讶的视线中,天下唯一的大乘修士站到她面前,伸出手来,和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江绵绵,注意看我的动作,尤其关注灵力走向和念咒的速度。”
话音刚落,随着夜离轻缓的吟诵声,一株殷红鲜艳的玫瑰,在他的掌心悄然盛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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