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上官檀便急匆匆往家中赶。
自做了刑部尚书后,他还从未如此着急地回过府,甚至连皇太后身边那位熟悉的老宫女过来,都没注意到。
“上官大人……”老宫女叫了一声,上官檀却直直走过去了。
老宫女走不快,追赶不上,又不便在宫中大喊大叫,眼睁睁看着上官檀风驰电掣地走远,摇了摇头,空手回去复了命。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上官檀曾是将军时,不怕苦不惧敌,做了文官后,也不曾对咄咄逼人的顽固老臣屈服过,唯独对家中事务,是有苦难言,且一再忍让。
上官檀的爹上官宇知曾是翰林学士,少年时容貌清秀,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刚中柔外,与镇北大将军之女,也就是上官檀的娘袁茹结为连理后,倒是形象高大起来,有了豪迈气概。
上官宇知不惑之年后,生过一场重病,自从后,不能忍受严寒,一到冬日,便咳嗽个不停。上官宇知在上官檀接任尚书之位后,便借着病重之由,告老还乡,与袁茹一道,回了故地朝鹤。
上官宇知外柔内刚,读书人出身,能讲通情理,但袁茹正好相反,她外刚内柔,有着她爹镇北将军的顽钝固执,只要认准了死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上官檀成亲的前一月,他们才从朝鹤回到京城,得知上官檀选中的姑娘时,一个气得当然就犯了病,咳得命都快没了,一个扬起手,当场就给了上官檀一个耳光。
上官檀企图以理相争,这婚事大事从来不是儿戏,他决意要娶疯癫姑娘时,就为以后做好了打算。
上官宇知摆手,直说管不了,袁茹却用了几个日夜,想出了别的法子——让上官檀纳个妾,最好能娶妻纳妾同日进行。
上官檀怎会愿意,可他不想再惹两个祖宗,只好用了缓兵之计,表示以后再做考虑。
上官宇知说不管上官檀的事,就真的不再过问。
但袁茹却总是拉着他,一起在上官檀耳边叨叨絮絮,好似多说那么几句,就会念叨出一个新的儿媳。
新婚之夜后,袁茹听到新郎新娘一前一后出了府,快天明时才回来,又是生气又是窃喜。气这两人头一晚就乱来,又窃喜得了个千载难逢的说教机会,袁茹当下就领着一干人,去了青庐。
只是到了后,才知道新娘得了风寒,又见了儿子儿媳相拥而眠,一时心软,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新娘子养病三日,上官檀衣不解带,照顾了三日。
袁茹看在眼里,心里却忍不住多想,这傻儿子到底看上了疯姑娘哪处?
不是倾城倾国之姿,无才还无德,出身贫寒,疯疯癫癫,关键是衣带宽松,瘦骨嶙嶙,也不知能不能生孩子。
越想越不得劲,袁茹似乎非要从新娘子身上找出一两点与众不同来,却又得知,新娘子病好后,整日呆在书房,闭门不出。
这还了得?
袁茹领着丫鬟们,风风火火赶去了书房,到了门口,又犹豫起来,悄悄透过门缝往里看,那位新娘子随意地坐在地板上,左右手堆满了书,手里还捧了一本,看得无比专注。
她居然识字?
袁茹又凑近了些,想要看看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书,一旁丫鬟扯了扯她,小声道:“夫人,少爷回来了。”
袁茹一下直起身,假装不经意地往后退两步,一边心虚着,一边故作凶恶地骂了一通上官檀。
上官檀听着话,并不生气,心里庆幸回来得还算及时。若是他娘闯进书房,对着乔落栗絮叨,把乔落栗惹急了,发起疯来,府中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到时,他娘借此又逼迫他另娶,恐怕无法如以往那般搪塞过去。
上官檀道:“娘,您要是想要我们过来给您请安,明日早朝前,我定过来问候。只是她……落栗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倘若您非要她早起去您那儿请安,未免强人所难。”
袁茹一听,横眉怒眼道:“怎么听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上官檀不置可否,又继续道:“落栗与常人不同,自然特殊对待,若是以常人的要求去强迫她,实为不妥。”
“你……”袁茹甩着衣袖,指着上官檀鼻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你无非是想要将你娘活活气死!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不爱听。叫你另娶,你不愿,就只会守着这……小疯子,我倒是要看看,你们,你跟着小疯子是如何过日子……”
袁茹已然失去理智,她愤愤地走出几步,心里火气着实难消,又咚咚咚走了回来,朝着书房内高声道:“你大婚已过几日,我和你爹不仅没跟新娘子说上一句话,甚至连正脸都没瞧过一眼。今日午时,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务必把她带到正堂,与我们一同进膳。”
说完这番话,她余气仍未消,临走前,狠狠瞪了上官檀两眼。
上官檀无奈叹口气,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乔落栗在书房的一隅,盘腿坐在地,垂着头,发丝倾泻下来,遮住了前额,只能看见她微微张开的嘴,轻轻吐着气息。
今日上早朝前,上官檀让丫鬟将她收拾妥当,亲自将她带至书房。书房内干净整洁,可不到半日,这一处角落,书籍便堆积如山,乔落栗的半个身子,也几乎隐没在书堆后。
上官檀走近了,乔落栗纹丝不动,似乎沉浸在书籍中,对外界一无所感。
她正在看的是一本博览集,主要介绍炽燕国的风土人情,而她手边堆积的书有民间杂谈,异国之地以及奇怪的图册。
上官檀心道,她看书,果真不挑,像是什么都要看一看,什么都要了解一番。
上官檀没有打扰她,自己去了另一边的案台,研磨写字。
书房敞着门,日光斜照,阳光洋洋洒洒落入房中,将空间左右隔开,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光墙。
上官檀一边写字,一边心不在焉地透过光线,看一眼乔落栗。
自他进来后,她的姿势始终不变,确切地说,她整个身子,只有右手在动。因为每隔一会儿,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翻书声。
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也不嫌累。
上官檀无意中觉出了趣味,想着乔落栗到底能维持一个姿势多久,他还特意点燃了檀香,计算着时间。
一炷香后,她没动。
再一炷香后,她还是没动。
上官檀先按耐不住,轻手轻脚走到乔落栗身后。
乔落栗好像一直没察觉他的到来,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一门心思在书上,而她翻书的两根纤细的手指,随意地夹着书页,就要翻到末尾。
上官檀忍不住咳了一声。
乔落栗听到动静,终于抬起了头,那双不同于疯癫时的眼睛,沉静又安定,淡淡地扫过他,很快又低下头,继续看着书。
那吕元忠说,乔落栗看书和画画时,才会安静。
上官檀心想,岂止是安静,简直是与世隔绝,现世的一切,都被她手中的书隔绝在外。
不过上官檀不至于跟她计较,见她不搭理自己,就又回了案台,这回不再看她,而是专心致志写起了字。
书房中檀香已灭,他没有再续,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丫鬟前来告知,午膳已备好,老爷夫人等着他们过去。
该来的,还是会来。
上官檀虽不愿乔落栗与他爹娘接触,但方才他娘的那番话,倒是有几分理。不管如何,乔落栗总是要与公婆见一见。
只是他需要辛苦一些,要注意着乔落栗,不能让她当着他爹娘的面,疯起来。
上官檀其实摸不准乔落栗发疯的时机,待她温柔一点,再看牢一点,总不会有错。
他搁下毛笔,缓步走到乔落栗身旁,蹲下身与她平视,然后按住她拿书的手,轻声说道:“先别看了,随我去正堂用膳。”
说完后,他紧张地观察着乔落栗的反应——乔落栗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没有吵没有闹,惟独眉头微蹙。
上官檀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想要在前面带路,可走了两步,见乔落栗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又退了回来,想了想,伸出右手,说道:“我们走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上官檀看到她眼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须臾后,她才犹豫着把手搭了上来。
上官檀正要牵着她起身,却感觉到她先一步用了力,紧紧握住了他。
十指尖尖的素手,有着意料之外的柔软,触摸着,让人有些心神恍惚。
上官檀轻轻地回握住,带着人,慢慢地往外走。
去正堂的路途,不过六弹指,但上官檀走得慢,用了快一炷香。
他能感觉到途中,丫鬟家丁们偷偷瞄过来的视线,他不由得使了点劲,握紧了乔落栗的手。
只是力气使出去了,才后知后觉去观察她的反应——
乔落栗两眼好奇地往四周张望,并没留意手上的动作。
上官檀自嘲想着,他何时如此在意过一个女子的细微举动?
实在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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