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珞珞腿肚子都在发抖。
余泽硬生生掐着她的后脖颈,让她看,逼着她正视。谢珞珞下意识想要闭眼睛,余泽厉声吼道,
“睁开眼!”
对面领他们进来的那个领导,直接被余泽的呵斥给吓呆了。余泽过去的确狠,当年都是能杀教育局局长的人。
可那都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余泽开了木雕厂后,渐渐就淡出了那些血雨腥风。
小姑娘,大概就是余泽养大的那个丫头吧?
不都说,水哥对那个女孩子是真的很好很好。
工作人员低了低头,放低了声音,问余泽能不能他先离开。
余泽让他走。
门一关。
冰冷的停尸间,就剩下了余泽和谢珞珞两个人。
谢珞珞小脸惨白,长大了嘴巴,一阵恶心感又一次冲撞上颅顶,她的胸口剧烈往前起伏着,一浪接一浪,即将要忍不住地去吐了。
余泽微微松手,谢珞珞赶紧儿跑到房屋角落里的垃圾桶,抱着那塑料桶一阵狂呕。
本身早上吃的那么鲜美的大肉包,这一下,全部给吐了出来。
余泽站在那冰凉的灯光下。
手垂落在腿侧。
轻轻闭了闭眼。
抓过谢珞珞皮肤的那只手,颤抖的厉害。
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
谢珞珞吐完,就趴在地上,半天都缓不过来神。这一吐,神经都跟着放大了,原本只是装在台子里的腐臭,似乎瞬间全部充斥在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里都含有着。
谢珞珞趴了会儿,又是一阵往前涌,干吐。
余泽走了过去。
黑色的马丁靴,停在了小姑娘的对面。
身子蹲下,阴影往下落。盖住了那小小的身子。
余泽等着谢珞珞这一轮吐完。
这种现象很常见,余泽见得太多了,最开始那几年他跟着他父亲去殡仪馆,即便是他这种遇事永远波澜不惊的人,也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去面对这些面无全非的死尸。
跟在学校里学到的那点儿皮毛,完全不沾半分边。
余泽连杀条鱼都不让谢珞珞碰,猪肉鸡肉永远只让她看到做熟了的,小丫头能受得了,才怪。
谢珞珞吐完了,就跟条冲到海滩上的烂鱼般,完全没了往日里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余泽咬了咬牙,捏起谢珞珞的下巴。
这个动作迫使谢珞珞抬头,仰望着面前的哥哥。
她从来没有这么看过哥哥,哥哥面对她的时候,永远都是蹲下来仰着头看她。这一刻谢珞珞才发现,原来余泽的那声“临城水哥”,当年真的不是胡乱说说。
余泽把她嘴角那点儿残渣,给用拇指轻轻抹了去。
“……”
小姑娘大口呼吸,雪白的连衣裙,白皙细腻的肌肤,被凉凉的冷风吹到不断颤抖。
“珞珞。”余泽找了找声音,开口说道,
“干丧葬,不是你一口咬着想要做,就能做成了的。”
“这个殡仪馆,大多数员工,哥哥都认识。”
“哥哥见过那些来这儿工作的女孩子,刚来的时候冲着工资高,兴冲冲的。但是不出三天,一个个都受不了的要辞职不干了。”
“说受不了,吃进去的东西,几乎没有吸收掉的,全都给吐了出来。”
“铁饭碗的工作,说辞就辞,毫不犹豫。”
“留下来的,也都得有三四五年的时间,成夜做噩梦。”
“珞珞,人生不是儿戏,它不是你一个兴奋,就闷头往前冲的道路。它没有那么多的选择,一步踏错,步步难回。”
“哥哥小时候带着你,或许给你产生了一些不太正确的错觉。你是哥养大的,哥得对你负责,得对你的未来负责。哥绝对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浪费了青春,似乎忌惮地一头扎进黑。”
“你倔可以,别的事情你怎么闹都可以。但这件事不行。你也看到了,这些尸块,根本就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家能承受的住。你不光要去看,还要去伸手摸,还要去对着那正确的人体结构,拿着那些高度腐烂的尸体让他们归位。”
“归位后就完了?想多了,你还要去给他们穿衣服,化妆,把原本的模样给画出来。全程你都要跟尸体近距离接触,一站就是很多个小时。”
“受得了吗?你能受得了?珞珞,哥不想这样,你难受,哥比你还难受。可哥哥真的不能任由你继续这样下去……”
“……”
余泽想着,差不多就这样,也就够了。
他缓和了下语气,伸出手,想要把谢珞珞给扶起来。
“珞珞,哥看着你这样,真的,要比拿刀子捅哥的心脏,还要疼……”
啪!
谢珞珞忽然打开了余泽的手。
余泽一愣。
谢珞珞咬着嘴唇,站起身。小脸虽然依旧惨白,但眼睛中全都是倔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近乎是爬了过去,重新爬回了那放尸体的台子。
趴了下去,盯着那尸体。
“……”
“图纸。”
“是要,对着,图纸,”
“把逝者的身体,重新拼接回去。”
“对么。”
……
……
……
工作人员在门外等了很久,还特地给余泽和谢珞珞准备了点儿清淡的饮食。
门再次被从里面打开。
工作人员一愣,就看到谢珞珞整个人呈瘫倒的姿势,趴在钢板台上。
她已经近乎要虚脱,桌子对面撑着那张人体结构图,桌子上手套缝尸体的针线,刀子,乱七八糟堆着。小姑娘眼睛笔直笔直望着上方,白炽灯寂静,明晃晃照着冰凉的光。
余泽捂着脸,一言不发坐在对面的凳子前。
气氛比刚推过来死人的时候,都要诡异。
“那个,水哥……”
台子上的尸体,已经被拼接好了,每一道缝线,都缝的相当整齐。
谢珞珞还戴着一只手套,手套上,烂了的尸泥,一层接连一层抹在橡胶皮表面。
余泽好半天才回过神,手从脸上放下。颓败地坐在那里。工作人员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余泽就像是一具心灰意冷的木偶,什么都看不到、顾及不到。
谢珞珞大口大口喘着气,进来人之后,她终于有了那么点儿意识,坐在地上,转过头来,看着余泽。
余泽红了眼眶。
忽然伸出手。
“啪——!”地下子。
给了他自己,一巴掌。
……
回家后,谢珞珞就发起了高烧。
一连好几天,都在烧,满口胡话。
余泽背着她,去了医院。医生让在医院住两天院,观察一下。
谢家人给出了钱,住了市医院最好的单间套房。余泽做了什么,他们没有问,好在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打两天吊瓶就能退下来烧。
余泽守在病房的套房外间,也吃不下饭。每次医生过来换药,量体温,他都坐在外面,透过门框,远远往里面看着。
谢珞珞身体稍微好了点儿,能勉勉强强坐起来吃饭。余泽基本上也不过去,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站在门边,出神地看着她。
好像经过这件事后,谢珞珞安静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余泽在外面,所以不哭不闹。
小时候那么怕打针,血管儿细,特别不好找。护士长过来给她扎针,找不到血管,手背都被拍鼓了,她也含着眼泪,忍着。
隋空提着很多好吃的,过来看谢珞珞。
外面刚好有谢家的人,隋空这段时间也打听了不少所发生的事情,他对余泽其实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余泽坐在客厅里,关着门,墙面上的电视机,正在放动画片。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玻璃窗都被淋花了,像是一副抽象派的油画,扭曲了窗外的世界。
隋空一把甩了手中的衣服,指着余泽,狠狠骂道,
“你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余泽!珞珞她才十七岁!她才十七岁!她还是个孩子!!!”
“是,闹腾,小孩子的确倔,跟着你这么些年,喜欢那玩意儿也正常!不考清华北大,非得要学丧葬,也的确找打。换作我我不一定能比你平静多少!”
“但你带她去殡仪馆,让她去面对尸体。不是——余泽,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说话啊!!!”
“还有外面那些谢家人,又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想把珞珞给送走吗!!!”
余泽低着头,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他们,很有钱。”
余泽抓着头发,声音中含着了哽咽。
“很大很大的生意,能给珞珞,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可以,很轻松上名校。上美国常青藤,上哈弗斯坦福,上剑桥牛津,还可以自己一个人拥有一大片的别墅。”
“我总不能,让珞珞,什么都没有……”
隋空:“那你就要掐断小姑娘跟你的一切联系啊!”
隋空算是听明白了,他好歹跟着余泽那么多年,余泽越是把谢家夸的天花乱坠,他越是明白,余泽这是舍不得,所以只能强行用手段,逼着谢珞珞走。
逼着自己,放开珞珞。
隋空:“那你就不管不顾珞珞的意思,强行给她规划好了人生???”
“珞珞喜欢什么,你就把它给毁掉,然后逼着珞珞去谢远峥那里,美名其曰给珞珞一个更好的未来???”
余泽:“可是,再怎么说,她也不能,干丧葬,这一条路。”
“她不能,不能啊……”
谢珞珞睡得迷迷糊糊,稍微有点儿清醒,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压低了嗓音,争吵。
她听出来,连吼带咆哮的,是隋空哥哥。
谢珞珞下了床,踮着脚,轻轻靠近了门口。
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隋空:“你根本就是害怕失去谢珞珞吧!怕得要死!就是不愿意让珞珞离开你!”
“那你为什么就不去争取一下?珞珞很明显就是愿意跟着你啊!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小女孩,她愿意跟着你,你又要强行把她还给谢家人。你们这么做,人小姑娘愿意?”
余泽:“她总会愿意的,现在她就是,跟着我时间久了,有依赖。要是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她就会适应。”
“珞珞她本身,就属于富贵人家,她不应该跟着我,她不该继续遭受这些苦难。”
隋空:“我就问你一句,珞珞愿意么!”
“小姑娘要是不愿意,你那就是逼迫!”
“我告诉你余泽,小时候因为户口还有林卿姐那些事儿,你逼迫珞珞的事情可不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珞珞好。但是你有没有尊重过珞珞的意愿?珞珞脾气我是知道的,比你还倔,认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就这么逼,早晚得逼出来事儿!我他妈到现在都还想着她刚来那年,她从福利院跟着车跑,一遍一遍大晚上往你家跑。我们几个跟在后面,看着那大车咣咣往路边上飞,心脏都快给吓没了!”
隋空喘了口气,坐在余泽对面,语重心长劝道,
“你就带着珞珞,好好跟谢家人说说。尊重小姑娘的意见,小姑娘愿意跟着你,她不在乎别的东西的话,你就争取。反正咱的日子现在过得也没有原来那么差了,珞珞真的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为什么不努力一把?”
“还是说,你还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有苦说不出?你还、得了什么绝症?不得不把珞珞送走?”
余泽:“你别咒我!”
隋空:“那不就得了!”
余泽的确是有苦说不出。
他憋在心里的那句,珞珞喜欢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和珞珞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份隐秘的感情,却难以言说。他得保护着珞珞的隐私,他又不能任由这种畸形的爱,肆意野蛮地生长下去。
到最后,毁了珞珞。
余泽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隋空:“你看看你那样儿,到底还能有多么难?你怎么就那么确定珞珞跟着谢家就一定能开开心心,你他妈这跟陈茹她表妹家里逼着她表妹考编说是女孩子有个稳定的工作陪在父母身边将来找个本地公务员嫁了最好、让她放弃当外企项目经理的梦想不就是一回事儿——”
砰——!
对面的里间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
客厅瞬间声音被按了暂停键。
余泽怔怔地看着谢珞珞。
谢珞珞什么都听清楚了,大口喘着气。她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谢远峥”三个字一出来,她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甚至联想到了那天下着雨,碰见的开宾利的男人和女人。跟记忆中模糊的叔父姑母的脸都对上了,他们来干什么,找到余泽面前,余泽和隋空为什么会说起来这些人。
她全都能串联到一起。
谢珞珞走到了余泽面前。
还穿着病号服,手背上被打鼓了贴着胶布的皮肤下面,一大块一大块的青肿以及针眼。
小姑娘“扑通”跪在了地上。
隋空吓了一大跳,余泽也是愣了三分。两个人一前一后站起身,隋空喊道,
“珞珞!”
“你这是——做什么!!!”
谢珞珞倔强的脸,倔强的眼睛。
坚硬地望着余泽。
余泽:“珞珞,你都……”
谢珞珞咬了咬嘴唇。
眼睛眨啊眨啊,身体抖动,极力忍着什么。可是还是没能忍住,边哭边说了起来,
“哥——”
“我错了!”
“我错了!”
谢珞珞:“哥,我再也不去殡仪馆了,我再也不学殡葬了。”
“我会好好学习,我会考上清华北大,我会好好做一个为哥哥争光的好孩子。”
“过去的事情是我不对,是我太任性,是我辜负了哥哥的期望。”
“哥,求求了,我好好学习,我一定努力学习,我回去就把我的那些跟殡葬有关的所有东西都给扔了、通通都给烧掉。我说到做到!”
“求哥哥不要不要我!求哥哥了!”
“不要把我,丢给谢家人!求求哥哥了!”
谢珞珞说着,就是要磕头的姿势。
余泽连忙制止她,甚至都用上了呵斥,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强硬地把她已经弯下去了的腰给掰直。
“珞珞!!!”
“起来!珞珞!你先起来,起来!”
“……”
“谢珞珞!!!”
谢珞珞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死活都不肯起身,她用上了全身全部的力气,无论余泽怎样折腾她,她都是跪在那里,至死方休。
衣服什么都都被扯断了好几颗纽扣,场面一度相当混乱。余泽阴着脸,一遍遍让谢珞珞起来。谢珞珞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倔强”,只要余泽不说“不会不要她”,她就要这么跪到天老地荒。
在门口的谢家人,谢远峥,敲了两下门,直接推门而入。
“余泽!”
“珞珞——”
谢珞珞能想到谢家人找她回去会有什么意思,就像是小说里电视上写的那样,来用她的身份争夺家产。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晰记得更早以前,爸爸还没去世的时候,整个谢家都已经摇摇欲坠,风雨动荡,谢氏集团不堪一击。
是她的父亲,是她爸爸谢远行,一手撑起谢氏大厦,力挽狂澜。才保住了这根基深厚的悠远家族的名声。
他们是想要让她认祖归宗,需要她的这个身份。谢珞珞不想要这个身份,她只想要哥哥!
谢珞珞站起身,套好衣服,又走到谢远峥面前。
这是长达十一年来,这份血缘关系的人,第一次相见。
没有热泪,没有千思万绪,没有多少问题想要去问,谢珞珞噗通一下,又跪了下去。
直接把谢远峥给吓了一大跳。
“珞珞……珞珞,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
谢珞珞低着头,眼泪哗哗往下流,肩膀颤抖着,声音里含着哭腔,狼狈至极。
然而每一个字,都说的字正腔圆,没有一丝的犹豫。
“叔叔。”
“你是我三叔,我知道您。”
“我知道您们需要我身为我父亲女儿的这层身份,我不知道谢家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们一定是需要我身份的某个作用。”
“我不知道那些豪门恩怨,我也不清楚我的名下究竟还有多么值钱的东西。但我可以都给您们,都把这些钱财帮助您们提出来,然后全部给予你们。”
“我不要这些东西,我不要谢家的一分一毫。如果需要我重新办回谢家人的身份才能提出来那些钱,那我跟着你们回去,重新成为谢家人。”
“我就是希望,我就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让我离开我哥,就算我的身份重新回到谢家,成为谢家人。”
“也不要让我和我哥分开,也不要把我带离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求求了!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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