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空挂了电话,很快就赶来了。

    正值中午头,诊室没有医生。余泽一个人坐在体检大楼的走廊上,手里拿着化验报告单,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方的瓷瓦砖墙面。

    隋空走了过去。

    余泽手里的报告单,放在腿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谁都说不出来一句话。很快下午两点钟到了,老医生揣着口袋走了回来,看到余泽等在外面,还和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走,进去吧。”

    老医生戴上眼镜,把听诊器往白衣大褂里一揣,接过余泽的报告单。

    他低头,看了两眼。

    尔后,对着那红色往上扬的箭头,挺平淡地道,

    “你预约个胃镜和肠镜吧。”

    还没等坐着的余泽开口,站着的隋空就说道,

    “医生,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做胃镜肠镜?他这个化验……”

    老医生用红钢笔指着报告单上那一栏的超出指标,淡淡道,

    “肿瘤标志物都超标了。体内应该是长了什么东西。”

    “但具体是什么,还需要切片做活检,才能够断定。”

    隋空:“肿瘤???”

    余泽:“会有,恶性的几率么?”

    恶性肿瘤,俗称“癌症”。

    老医生端详着余泽的报告单,眯了眯眼睛,

    “小伙子,这个我是不能给你确切答复的,这张化验单上,我也只能告诉你你身体确实长了个东西。”

    “至于良性恶性,必须做活检。你要是不做的话,我们也没办法给你确定。”

    余泽:“不是说,年轻人,不太容易得这些病……”

    老医生摇了摇头,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有明确的界限啊。病这个东西,没有年龄的区分,就是胃癌这些病,过了四五十岁之后的确容易高发,老年人身体薄弱免疫力低,年轻人免疫力好。我看你还有贫血,有些事情也不一定……你先预约个胃镜肠镜吧,这两天没什么人,顶多排到下周。”

    “……”

    半晌,余泽动了动嘴唇,

    “好。”

    ……

    隋空和余泽一出医院,对面就是隋空想要吃的那家羊肉汤炸大饼。

    从诊室到医院大门那一段路程,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余泽把体检表放入了随身带的小包里后,伸出手来,指了指阳光下的那个羊肉汤店郑亮标牌。

    “走,买羊肉汤去。”

    “你不要吃炸大饼吗?快三点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隋空沉默地看着余泽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羊肉汤,还炒了羊肚羊血等几个小菜,炸大饼还剩一些,余泽也全让老板娘给打包。

    这家羊肉汤店开了很多年,从余泽出狱后干丧葬起,就一直坐在医院对面的门口。风吹日晒,如今门头也旧了。老板娘认识余泽,往前推几年余泽还只干丧葬店那会儿,天天来医院门口拉活。饿了几个兄弟就一凑钱,来羊肉汤店喝羊汤。

    “给,小余。”老板娘将打包好的羊汤以及炸大饼,递给余泽。炸大饼老板娘又重新炸了一伙,余泽是老熟人,不能拿剩下的那些不脆的招待。

    余泽给了钱,谢过老板娘。

    老板娘也老了,十多年前水灵灵的小姑娘,如今也变得落入凡尘。老板娘将耳边的头发往后一别,边擦着桌子,边问余泽,

    “今天这是过来……”

    余泽不干丧葬这事儿,认识的人也基本都听说过,今天过来,根本不可能是来拉活的。

    余泽:“来体检。”

    老板娘:“是嘛?是那个保险公司和市医院……”

    余泽:“对,十年保险的合作项目,免费提供三千五百块钱的体检。”

    老板娘:“啊,当时我也交了,一直也没去。怎么样啊?感觉还行?”

    余泽点了点头,“挺好的,很全面,基本上都查了个遍,也不用花钱。跟那些干部们享受同样的待遇。”

    老板娘:“那你检查的怎么样?身体没问题吧?”

    余泽看着老板娘拧干了抹布,把桌面上的调料盒都给摆正。

    他点了一下头,

    “没什么事。”

    老板娘笑了笑,

    “是啊,没什么事就好。”

    “人活着,还是身体最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三年前小斌他爸不就是得了那什么病,唉。早让他查他不查,查出来就是晚期了。没几个月就没了,家里的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小斌也快上初中,愁啊,天天问我‘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

    隋空开着车,余泽坐在副驾驶上。

    过去两个人经常这么开车,载着对未来的迷茫与咬牙坚持下去信念,走南闯北,为了生计四处奔波。

    那些年,临城还很破旧,还没有什么城建。

    路边的房子,也都是破破烂烂,大街上只能看得到推三轮车的,骑自行车都要被羡慕很长时间。

    能够个五菱面包车开开,那都是能让人眼馋。

    到了沿海的一个十字路口,腥咸的海风一阵一阵的吹。隋空拉了手刹,等待着前方闪烁的红绿灯。

    隋空突然开口,

    “我听说过,胃里长结节。”

    “结节都是好的吧?切掉就好了。”

    余泽:“……”

    他手里拿着,预约好了的胃镜单子,还有一塑料袋的药。预约了下个周一的胃镜,做之前需要喝这些东西,把肚子都给排空。

    隋空:“前两年陈茹的表叔也长了个,还是好几个,当时也吓坏了,以为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慌慌张张又是切片又是活检,折腾了一个圈。最后查出来是良性的,动了手术切掉,全都没了。”

    “一般良性的多,良性的多。”

    余泽:“嗯。”

    谢珞珞的雅思约在了12月中旬考试。

    她特别忙,很多时候都是学习学到半夜一两点。

    太累的时候,就很想很想给哥哥打个电话。

    然而有的时间只能是很晚了,想到余泽应该已经睡下,谢珞珞捏着余泽的号码,最终也没有打。

    做胃镜肠镜的过程挺痛苦的,需要陪同。余泽在家里喝了那些盐水,感觉身体都要虚脱了。隋空陪着他,按照要求带了卫生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消化内科胃镜室的大门一关。

    外面站了些人,隋空一个人坐在长凳上,漫长的等待。过来做这些项目的,大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有家人的陪伴,有子女的照顾。

    白炽灯从这边过来,又从那边过去。

    依旧是上次的那个老医生接待的他们,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体检大楼,而是在消化内科的诊室。

    老医生问余泽,是不是生活方式,不太好。

    余泽想了一下,平静地点了点头。

    隋空拿着那切下来的组织片,送到活检处。

    老医生跟余泽说,

    “别怕,也有可能是良性的。”

    “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好,你还很年轻。”

    余泽想起来,很多年前他父亲就是这样的。

    他问医生,是不是这种病,有遗传的概率。

    老医生:“严格上来说,癌症是没有的。”

    “但研究上有表明,胃癌的确是那种有得病家族史的人,更容易患病。”

    “小伙子,你上面是有什么亲属,得过胃癌?”

    余泽诚实道,

    “我爸,我爷爷,都是这个病。”

    医生看了余泽很长时间,又看了看那张崎岖的片子,最终说道,

    “先看看活检结果吧。”

    “……”

    活检结果出来的那天,天气很好,是深秋与初冬交界处的晴朗。

    马路边新栽的柿子树,挂在上面的柿子也红了。

    红到发紫。

    余泽在医院楼下的花坛旁,坐着。来来往往都是陪着病人进出医院的家属。有悲伤的,有平静的,有撕心裂肺的,还有苍老的麻木的。

    就是很少有看到,笑着出来。

    也是,那些年余泽干丧葬,天天来医院蹲点,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一天到晚都是在哭,然后上前去跟那些绝望到昏阙的家属介绍着,要善理亡者的后事。

    也是在那个时候,那个盛夏,忽然就,捡到了珞珞。

    珞珞五岁,那么小一只,梳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蹲在楼梯上哭啊哭。

    余泽经常想珞珞,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轻想念。每一次都是他在劝着珞珞不要那么依赖他,总说女孩子是要长大的,将来是要跟别人结婚组建家庭,不可能永远十六岁。

    可在谢珞珞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是真的想她。

    那是他前半生,以后可能会说是这一生,最心甘情愿去守护的一团光。

    隋空蹲在地上,最终的报告摊在水泥路面前。好半天,隋空突然就哭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余泽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耳朵,

    “别哭啊。”

    隋空:“哥,我们,要不要,再去大城市,再去看看。”

    “临城太小了,临城小,医院也小。”

    “我们去青岛,去济南,去三甲医院。”

    “可能有误诊的,我看过好多报道,说其实没事儿,也有拿错了病例,其实没事儿,根本没事儿。”

    “……”

    余泽:“那你,陪我去啊?”

    隋空摸了把脸,地上的灰土,沾在脸颊上。

    “陈茹肯定同意,木雕厂不是还有成安。我闺女没问题。我陪你去。”

    余泽低着头。

    半晌,他轻声说道,

    “别跟,珞珞说。”

    ……

    ……

    ……

    赵来站在高铁站,看着余泽和隋空两个人从列车上下来。

    北京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赵来伸出手,在人来人往中,大喊了一声,

    “余泽——”

    路过□□,赵来停下车,让前面的行人先过人行道。

    一路上都在控制不住地从后视镜去打量余泽。

    当他接到电话,听到余泽病了,想来北京重新检查一下。赵来先是一愣,怎么都反应不过来。

    现在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余泽俨然已经是飞黄腾达了,谢珞珞被沪圈豪门认祖归宗这件事,多多少少都有听闻。余泽一手把谢珞珞养大了,谢家那不得感恩戴德?

    然而怎么都不该是,这副模样。

    余泽比过年那会儿,看起来更瘦了,脸色也苍白。赵来握着方向盘,肚子里有一堆想要说的话。

    最终只是张了张嘴,说道,

    “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就算真的得了,也有机会痊愈。说是预后状况也挺好的。我爹当年不也那个,我爹是年纪大了,你不还年轻……”

    “肯定没事儿的,啊。”

    余泽坐高铁坐的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赵来:“……”

    赵来学中医药,跟北京协和医院很熟。他联系了最好的专家,在学校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期,专门陪着余泽检查。

    余泽躺在那床上,仪器都是冰冷的。

    北京有很多很著名的小吃,上一次来北京,余泽吃了碗不太好的面,吃的上吐下泻。这一次什么都好了,但是却吃不进去。

    赵来在全聚德整了个包间,隋空陪着余泽来的,他给隋空点了好多北京的特色。

    余泽面前是一碗砂锅粥。

    赵来:“来,咱们老同学,碰个杯。”

    余泽端起白开水的杯子,跟他一碰。

    一趟下来,余泽脸色苍白了不少,坐在那里都有些虚。赵来也不说别的,跟余泽说着以后的事情。

    赵来:“你跟谢家,说了没?”

    余泽:“还没。”

    赵来:“谢家人,肯定会帮你的。”

    “化疗、放疗,各种手术费,数目都不小。你还得请看护,还要住院。这笔钱我觉得还是得跟谢家人说说。”

    余泽:“再说吧。”

    赵来:“你别再说啊!”

    余泽:“我还没想好,怎么跟谢家说,我跟他们非亲非故。”

    赵来:“你不是养大了珞珞吗?你用这个!”

    余泽:“……”

    赵来:“……”

    隋空吃了几口烤鸭,也没心情吃了,放下筷子,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

    有时候真的是觉得,麻绳专挑细处断。

    赵来别过去头,沉默了半天。怎么说,他们这些成年人在这个社会上磨砺了太久,人情味早就淡到尝不出来味。

    然而终究他还是对余泽有愧疚。

    茶水凉了半天。

    余泽动了动嘴唇,开口平静地说道,

    “我手里还有个房子,一中那套。”

    “现如今陪读都是两万块钱一个月租房起步,卖了,总能拿到三百多万。”

    “然后,这两年做木雕厂生意,也攒下了一笔钱……”

    隋空:“你要卖房子???”

    “不是,你不才买了不到一年???卖了那你以后住哪儿,回锦水镇???”

    余泽:“……”

    隋空很快反应了过来,余泽要是真的去治病,也就不需要那儿的房子了。

    又是一阵,抓心的难受。

    余泽一直很平静的,说话也很有条理,仿佛得病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他说以后珞珞也不会住在他那儿了,房子卖了就卖了吧。

    “到时候,就跟她说,我去南方,做生意了。”

    赵来一愣,

    “你不在北京治病?”

    余泽:“去上海。”

    “我有个弟弟,在上海。”

    ……

    余泽去北京这件事,很快就被谢珞珞知道。谢珞珞打电话过来,问余泽怎么也不和她说呢?

    余泽温和地哄着谢珞珞,

    “哥哥去北京谈一笔生意,看你忙,走的又急,就没来得及跟你说。”

    谢珞珞:“是我三叔给你介绍的吗?”

    余泽哽咽了一下,

    “算是吧。”

    回去那天,是一个周五的下午。

    一中大休。

    余泽背着一包的病例,推开家里的门。

    却发现不像是平日里那样的冷清,客厅开着电视,桌子上也倒了水。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敲打声音。

    饭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卤子,还有过着凉水的手擀面。

    谢珞珞端着炒好的鸡蛋黄瓜,手指上还沾着面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哥!”

    她瞬间惊喜道,眼睛睁得圆圆的,散发着青春的靓丽,

    “哥,你回来啦?”

    余泽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谢珞珞了。

    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也有可能,是真的好久好久没见到了。

    谢珞珞拍着手,要过来帮余泽拿包,余泽把包放了下来,脱下羽绒服,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子。

    “今天……不用上课了吗?”

    谢珞珞:“今天我请假啦!”

    余泽:“怎么,这么突然……”

    谢珞珞:“因为哥哥要回来!”

    小姑娘站到了余泽面前,伸出手,跟余泽比了比身高。

    然后仰起头,吧唧亲了一下余泽的脸庞。

    余泽坐在餐桌上,一桌子的饭菜,全都是谢珞珞做的。

    他吃了一口面条。

    谢珞珞坐在对面,叽叽喳喳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电视开着,墙上的钟表,时间在往前走着。

    仿佛一切一切,都跟正常没什么两样。

    谢珞珞看到余泽不吃炒鸡蛋,特地用筷子夹了两块蛋,放到了余泽的碗里,

    “哥哥得多吃点儿。”

    “感觉你最近胖了一些呢。”

    “看样子我不在家,哥哥自己一个人吃得很好!”

    余泽笑了一下,

    “那肯定的啊。”

    小姑娘撅了撅嘴。

    “那也得营养均衡。”

    “你看我,现在胡萝卜都吃了呢!”

    谢珞珞夹起一块胡萝卜,塞进嘴巴里,眼睛里全都是满当当的爱恋,

    “哥哥以前告诉我,不好好吃饭的小孩子才会生病。所以珞珞现在什么都吃啦,不挑食了。”

    “哥哥,我是不是越来越听话了呀?”

    余泽用筷子夹着炒蛋,一阵恶心上涌,他隐忍着,压了下去。

    轻轻一点头,

    “嗯。”

    饭吃到一半,谢珞珞突然接了个电话。

    放下电话后,谢珞珞站起身,呼啦呼啦把剩下的那半碗饭,全都给消灭。

    余泽抬着头,看她。

    谢珞珞抹了抹嘴巴,跟余泽说道,

    “谢轻延找我过去。”

    “唉!肯定今晚又要熬通宵!”

    余泽:“很累吗?”

    谢珞珞摇摇头,

    “不累不累,就是有点儿掉头发。”

    余泽一愣,琢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年轻人的新玩笑话。

    谢珞珞让余泽吃,一个人拿上书包穿好衣服,就要出门。

    余泽还是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了身,走到门口。

    “……”

    “珞珞。”

    谢珞珞抬头,望着余泽,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爬起身,三蹦两跳就跳到了余泽身上,像是过去那样,紧紧地搂着余泽。

    余泽抱着珞珞,大手揉着她的脑袋。

    谢珞珞:“哥,我马上就会回来啦。”

    “等我考完雅思,过完十二月,我就回来住,好不好?”

    “我会好好读书,让哥哥,越来越自豪!”

    余泽什么都没说。

    手机又一次响,谢珞珞从余泽身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哥。”谢珞珞说道,

    “我看到通风橱里,有两颗柿子。”

    “好像还没太干。”

    “不要偷吃呀!等我下次回来,我要全部消灭掉!”

    余泽轻轻点头,

    “……好。”

    站在窗户边,余泽看着谢珞珞上了谢氏的车。

    他坐回到饭桌上。

    碗里的面条还没干,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凉,还冒着一丝丝的热气。

    墙上的电视,还在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余泽拿起筷子,再一次夹了一大口面。

    忽然呛了一下。

    眼泪控制不住地,就沿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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