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初夏。
斯坦福大学学生们放暑假,棕色的校园内,到处都是急匆匆离开学校的学生。
谢珞珞坐在实验室里敲着代码,桌子上放了一杯热的苦荞茶,戴了一副眼镜,白衬衣将她的身材勾勒出相当漂亮的曲线。
这个本科一年级的小学霸,模样在科技学院也是很出彩,小姑娘从来不缺人追,男女都有。据说她还有个跟她一起从神秘东方过来的校外男朋友。只不过谢珞珞从来没承认过罢了。
帕奇导师神奇地望着谢珞珞夏天还在用保温杯喝热水,里面洒满了像是烤焦了大米一样的颗粒。他直摇头,抱着自己的冰可乐杯,搞不懂东方的饮食习惯。
“珞,你这样会让我们以为这个办公室里有两个温度。”
谢珞珞修了一行代码,偏过头,嗯嗯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
“希望您今年的血糖报告不要再飙升到让您去掀了院长的办公室桌子。”
帕奇导师:“……”
医疗系统的产品已经基本上接近尾声,谢珞珞和师兄们顺手用这个开发写了两篇论文,全都刊了顶汇。
帕奇导师坐到休息区,实验室中午没什么人,基本上都出去吃饭了。
“对了,珞。”导师忽然探头,
“你放假为什么不回家呀?”
一般本科生都是不愿意呆在学校里的,有些人会回家,更多的孩子们会去一些慈善机构或者公共场所进行暑期体验,赚取更多的ney以及社会经验。
帕奇导师的学生们虽然工作效率高,但是他们并不喜欢暑期留校进行实验。谢珞珞是今年组里唯一一个直接提出来暑假要留校,这可把她的师兄师姐们给惊呆了。
帕奇导师只是好奇,但谢珞珞明显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回去。
她还能回去么。
帕奇导师也没再多问。
导师离开后,谢珞珞一个人坐在实验室里敲代码。
系统终于可以和国内对接,国内的医疗方面实在是难攻克,他们实验室组队去说了很久,才有大城市的医院愿意和他们合作。
谢珞珞输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她的身份证是前年才办,会考的一些体检,后面进医院就医的记录,通通呈现在了屏幕上。
看到一些熟悉的地方街道与名称,谢珞珞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复杂。她看了一会儿,把手指放在电脑键盘上,在输入框里敲了几个数字。
想了想,又给删除掉。
回到住的别墅,谢珞珞坐在沙发,抱着膝盖。这套房子是谢轻延给她购置的,就在斯坦福前面那条路上的学区房。谢珞珞不太想住宿舍,谢家也完全负担得起单独居住的费用。
晚上七点钟,谢珞珞吃了点儿饭,准备去楼上继续敲代码。
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谢珞珞看到【堂哥】这两个字,微微叹了口气。
“二哥。”
谢轻延:“我到旧金山机场了。”
谢珞珞:“……”
“我不想,回去。”
谢轻延:“珞珞,这件事,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好吗?”
谢珞珞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暑假,谢轻延一定要让她回去。谢珞珞在谢家是没有什么威胁的,一是她不想要那些家大业大,二来如果她想要,那么谢家没人能争抢得过她。
所以这些年,除了余泽那事儿,谢家人二哥三叔吼过她,其余没有任何一次,是他们对她进行逼迫。
这搞得,谢珞珞,都有些反骨了。
谢轻延订了第二天中午的见面,在市区的高级餐厅。谢珞珞很不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一晚上都没睡好,干脆翻身下床,端了杯热牛奶上楼继续敲代码。
凌晨五点钟,美国的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谢珞珞皱着眉,盯着电脑上的那些代码看了一遍又一遍。
真的在学习上,她从未有过什么特别大的烦恼,似乎只要涉及到身体之外不需要用感情的事情,她总会有办法解决。
大家都成为她是神。
她也很有钱,开发一套系统一卖就能卖好几百万。然而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她最想要的那个生活、最想见的人。
却离开了她的世界。
每个睡不着的深夜,她总会想起余泽,这种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淡,她想小时候的日子,想那些年明明过得很苦,可回忆里却是甜的。
有的时候谢珞珞也会难受,甚至憎恨了哥哥一下。为什么说丢下她就一下子丢下了,她明明都听话了,都那么努力,为什么哥哥还是不要她了。
最终她还是尝试着去把余泽的身份证号码敲入了开发的系统中。
她还是想再看看余泽,看看过去他们去过的那些地方。余泽身份证的时间肯定比她的时间长久,会看到小时候余泽抱着她,跑向各地的记录。
外面的晨光,忽地一下,穿透了云层,从玻璃窗照入了屋内。
新的一天。
可能很多事,事先都是有征兆的。
就像这件事,原本谢珞珞是应该不会知道,原本这件事,可能会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会慢慢透露给她。
然而谢轻延还是让她回家。
谢珞珞没有如约去了谢轻延订的餐厅。
她直接砸了谢轻延的车玻璃。
前车窗,侧车窗,后玻璃,后视镜。能砸的全都给砸了。谢轻延开始就料到了她得发疯,提前拿下来车里的重要东西,那辆价值三千万的顶级跑车,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砸成了一团废铁。
很多放假留校的学生,都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给吸引了过来,围着现场在那儿观看。
帕奇导师听说了自己那得意门生正在学校门口发疯,墨镜都忘记戴,冲到了草坪前。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落落大方的谢珞珞,变得跟个小疯子似的。
砸完了车,谢珞珞忽然就蹲在了地上,她好像哭不出来,洛杉矶的太阳很大,照着她的眼睛疼。
谢轻延换了一辆车,把谢珞珞带回了他们在加州的房产。
其实谢轻延早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当谢轻延知道谢珞珞在做医疗身份系统的开发时,他就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那一刻,他还是被打的措手不及。
那个时候,余泽已经连说话都很艰难。大家都以为,这件事能再拖一拖,拖到等到谢珞珞再长大一些,时间过得再久一些。
等到了谢珞珞结婚了,是不是,就会好很多?
谢珞珞哭不出来,像只受伤了的小豹子,用锋利的爪牙掩护着自己的心脏。
谢轻延替谢珞珞请了假,本身也都是在放暑假。要是真的是这样了,那么还是回去吧,如果没办法用时间抹平伤痛,那么最后一面要是没有见到,会难过一辈子的。
帕奇导师心惊胆战,因为那绝对不是他认识的谢珞珞。
谢轻延给帕奇导师解释了一下余泽和谢珞珞的关系,帕奇导师稍微有些听懂,谢珞珞是余泽养大的,现在余泽要死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掉眼泪,帕奇导师不是个很容易跟他人共情的人,但也还是难过的捂着嘴巴,眼泪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谢轻延带着珞珞,回去了。
夏天的树叶,在树枝上摇晃着。
一下飞机,谢轻延拖拉着把谢珞珞拽到了通向临城的车上。谢珞珞全程都是麻木的,也不哭、也不闹,砸过车后仿佛就彻底忘记了这件事,甚至都在逃避着去见一见余泽。
好像只要不去看,只要不去听,只要还想着哥哥现如今正在上海某一个地方,和某个美女胳膊搂着腰,好好的活着,这样想想就很好。
对啊,哥哥还好好的,不要她了,去找别的女人结婚了,所以肯定好好的。
她为什么,要去看余泽的就医记录。
锦水镇属于14年城建重点区域,过去的平房大都被推翻,重新盖了高楼,镇子上的人们欢天喜地住进了新的房子。
余泽没有卖掉余水丧葬,他想那是一段回忆。政府也同意了,余水丧葬所在的地方太偏远,影响不到城建的规划。
一听说谢珞珞回来了,还要过来看看余泽,秦婉专门做了一顿好饭。
夏天越来越热。
余水丧葬被打扫的很干净,那棵柿子树,长得十分茂密,风一吹,阳光的影子在地面上斑驳。
小时候啊,珞珞还没上学,余泽有时候没事,会在下午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坐在凳子上在门口择菜。
珞珞在树底下,跳着那些光影。
记忆中的院子那是那个院子,谢珞珞推开门,水泥墙,青石地板砖,阳光从玻璃窗里透过,湛蓝的天空倒映在远方。
原来远方的远方,就是回不去的过去。
谢珞珞转了一下头。
就看到了余泽坐在床边,坐在小小的板凳上。
……
……
……
余泽那个时候身子真的是很弱了,每天一支的营养针,还是不行了。但是他听到珞珞回来了,就仿佛想不起来为什么她会回来,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得病。
就像是小时候,珞珞要回家,他要坐起来,去给珞珞做一顿饭。
谢珞珞走了过去。
几步的距离,小时候一跳就跳过去了。
却又是那么遥远,那么漫长的一段路,一尺时光。
余泽坐在椅子上,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已经没办法下床,是因为听到珞珞回来了,才起来的。
可是没力气抬起来头了。
所以要拄着一根拐杖。
他没有看到珞珞,也可能是看到了,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他没有说话,拄着拐杖的手硬邦邦地撑着,脑袋却一点一点,又一次滑落了下去。
谢珞珞眼眶一酸,感觉到眼泪在打着转。
秦婉端着菜走了进来,走到余泽身边,用力喊了一句,
“珞珞回来啦——”
余泽听到了。
白色的衬衣,已经没了的头发。
余泽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聚焦到谢珞珞双眼的那一刻。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笑来。
“珞珞啊……”
谢珞珞的眼泪,在那一瞬间,从眼眶控制不住地迸发了出来。
……
谢珞珞的东西都还在谢家,因为谢珞珞是谢轻延强硬拖拽回来的,行李都没带。以前用的东西,也都没往余水丧葬拿。
谢轻延要带她先回趟家,总得把日常起居用的物品拿过来,才能住下。谢珞珞没要谢轻延送,一个人从锦水镇的车站买了张车票,摇摇晃晃往城里走。
她靠着车窗,看着窗外的风景。余泽在她吃完饭后就躺回了床上,余泽已经很瘦很瘦了,用尽了一切的力气,脖子上的青筋都在伸拉着,他对珞珞说。
“这段时间,不要到处跑了。”
“……”
谢珞珞想着想着,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越来越多,越流越多,看到每年夏天到来,玉米地的玉米长出翠绿的枝叶。
看到小孩子们,戴着小黄帽,从乡野间穿过,风呼呼地吹着,吹着那小黄帽的带子。
那句“不要到处跑了”,就是说,他要走了,他还想再看看她。
眼泪越流越多,鼻子也开始抽泣,旁边进城的人都注意到了她。谢珞珞越哭越凶,终于一个绷不住,不顾一切地趴在了玻璃下方台子前,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是她的哥哥啊,那是把她从小养到大的哥哥。那是余泽。
就算她没有爱上他,那也是她的哥哥,是小时候有一块馒头,都会掰给她,自己只吃咸菜的哥哥。
余泽走的最后那一个夜晚。
或许是真的有所感应,谢珞珞忽然找出来小时候家里的相册。
她的初夏,就陪在了余水丧葬,余泽躺在余水丧葬最初的那个房间。就是那个房间里,谢珞珞第一次敲开那扇门,狂风暴雨的天气,余泽用大大的毛巾给她揉干净身子,让她第一次睡在那张床上。
谢珞珞把床跟余泽的拼在一起。
“哥,你还记不记得这张照片。”谢珞珞从相册里抽出一张陈旧的相片,边缘早已泛黄,还是那些年用胶卷相机拍出来的。
谢珞珞:“我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你去送我。”
“非得让我站在学校门口照一张。”
“还有这一张,好像是八岁过生日吧。”
“吹蜡烛差点儿把头发给烧着了。”
“……”
余泽平静地看着她。
他已经说不出话。
谢珞珞翻啊翻,小小的灯光,在房屋顶上亮着。
就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
从前的,从前。
谢珞珞说了一会儿,忽然就很想哭,因为她看到了她和余泽的那张合影。
余泽很少有照片,过去总是只给她一个人拍。
她用拇指压着那张照片,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伸出手,握住了余泽的手。
余泽的手很干枯,生命力流逝,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把骨头。
那双手,把她从小抱到大。
“哥……”谢珞珞哭着,哽咽地说道,
“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北京,去看升旗,好不好。”
“好不好,哥。”
余泽看着她。
回答不出了。
目光温柔,一如很多年前。
——【好】。
今夜会有一个很好的天气。
谢珞珞趴在床上睡着了,一只手还握着余泽的手。
呼吸均匀地起伏。
余泽躺在床上。
看着窗外的天空。
他这辈子啊,什么的都没有。
什么都没做好,过得很仓促,每一步似乎都在泥里,拼了命地去挣扎,怎么走,都好像越来越攥不住命运。
他也不知道,过得好,又是怎样。
可也还是有着很多很美好的回忆啊。
在每一个雨夜,背着谢珞珞回到家,房子虽然小,但是却能生起火。
春天会有燕子飞过,夏天能看到池塘里踩水的青蛙,秋天红橙橙的柿子在枝头摇啊摇,冬天谢珞珞堆一个很大的雪人,问哥哥明年春天,燕子还会再回来吗?
人生是什么?
没有最好的答案。
余泽微微偏了偏头。
看着谢珞珞,熟睡的小脸。
也算是,看到她,上大学了。
余泽忽然眼睛有些湿润了。
一颗眼泪,缓缓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更远处,今年的柿子树,长得可真好啊。
余泽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他好像恍惚间看到了十八岁的那年。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淡。
面包车的尾灯越来越暗。
雨在下着,毛巾揉着头发的速度,越来越缓慢。
古老的时钟,走完了他漫长的一生。
十八岁的那年,应该在干什么呢?
是的,十八岁,每一个人最珍贵的年少风华。
他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穿着校服,意气风发走出了考场。
迎着灿烈的阳光,周围都是欢呼胜利的高考生。
他看到了爸爸,看到了妈妈。看到他们手里捧着鲜花,恭贺他高考结束。
多么明媚的天。
飞扬的纸飞机,抛向天空的书。
穿着五彩蓬蓬裙的女孩,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
男人和女人牵着她,快乐地在阳光下向前跳去。
他看到那一切,
开心地笑了。
……
……
……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柿子树,再一次长出了新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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