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被余波席卷得破败不堪,有莹白的雪片纷纷飘落,一场暴雪转瞬而至。
斑驳古道的被浸成暗色,庄七举步维艰的行在其中,耳际传来一阵闷响,转眼道侧坍塌的房屋更加破碎。
眼前旗杆皆被拦腰折断,旗帜残破得团在地上,被碎裂的牌坊压得已辨不清模样。
牌坊上残存字,庄七认得,是“百兴”……
他放眼望出去,眼及之处流火不熄,硝烟滚滚。靴底一阵湿滑,被踩出几阵吧嗒声,他空洞地看向脚下,殷红色的血河不知源头,一直蔓延至远方,浸满了砖缝。
“尸体……哪来的尸体。”庄七蒙然自语。
雪愈发大了起来,积压在睫毛上化不开,模糊了行者的视线。可那些尸体确确实实就在眼里,搭在九亥肩上的手陡然离开,庄七撑着剑吃力的走了进去。
庄七屏住呼吸,不敢再吸一口气,才进鼻的一股腥气冲上头顶,眼前一阵眩晕。
寒意蹿上四肢,他步履阑珊,几乎在九亥的搀扶下,才绕过叠成残堆的牌坊,脚步陡然一顿,没了残堆掩盖,眼前已被一片血红覆盖。
尸体七零八落,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尽管死了,但他们的眼睛还在睁着,能看出死前该是多么的惊恐无措,即便快死了,也在拼命地想跑着。
躺在眼前的男人,他的肚子被撕开,一双眼死死瞪着前方,手臂直直伸在前面,保持抓着的姿势,那是百兴坊的出口。
昨日欢笑之地,已然成了一座炼狱。
彼时长悦坊剩余的门人,正在寻救还活着的百姓。
妇女抱着孩子,茫然地跟着门人从小巷走出,见到庄七时,眼神陡然一亮,踉踉跄跄跑到面前,跌坐在地上,抓着黑色的衣摆,嘶声痛喊:“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庄七身形一僵,垂下面具看去,怀里的女婴已全无呼吸。
女人又忽然笑了,指甲快要把衣摆戳破:“你一定能救他,对不对,你肯定可以救他!”
庄七透着面具,看着妇女又哭又笑,心里止不住的抽痛。他缓慢蹲了下来,妇女神色一喜,慌忙地将孩子递给他,眼中浓浓的信任。
婴孩早已闭上了眼睛,莹白的肌肤仿佛冰雕一样,不用想便知是长大后该是多可爱的孩童
庄七看得心更痛,面具下的眼狠狠一闭,声音里包含了无尽的酸楚和无力。
“我救不了”
“不可能!不可能!”妇女嘶声吼道,“你怎么会救不了!”妇女一边骂着,一边疯狂捶打庄七的胸膛。
力气并不重,但每一下都重重捶打着心脏。
庄七感觉不到自己呼吸,耳边全是旁人的劝阻,和妇女的痛哭,但这些仿若蝉鸣一样。
他木然的将孩子递给最近的一个手下,“好生安葬。”
“还给我!”妇女一下跳了起来,要去抢孩子,疯一样地吼道:“她没死!她没死!我的孩子啊!”
门人见妇女捶打不休,只好一人抱着孩子,一人架着妇女将他拉远。
庄七一言不发的盯着青石板,痛哭声越来越远,他仿佛听见,又像什么都听不见。
低垂的视角里终于没了尸体,但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在鼻息,连着呼吸都带着血气。
九亥站在旁,不由地伸出手搀扶,又僵在半空中,最终收了回去,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兔阴从远处急匆匆地跑来,当在雪中看到熟悉的两道人影时,眼眶不由一红,但等他来到面前,瞧见庄七脖子时,悲恸的脸上又露出一丝震惊。
庄七僵硬地动了动,九亥默不作声地扶住臂膀,将人扶了起来,庄七对着红眼眶的青年,一时相顾无言。
兔阴双唇微张,颤抖着无法言语,过了不知多久,哽咽道地唤了句:“师父”
“……怎么,怎么回事。”庄七语气生硬,内心被钝器一遍遍磋磨。
提及此事,兔阴只觉有根绳子勒着自己。
他大口呼着气,说:“有修士突然闯入,他们……他们破坏了百兴坊的结界,百姓们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根本出不去!”兔阴胸口不住地起伏,红着眼眶咬牙道,“那群人修为太高了,长乐坊门人折损大半……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赶走……”
说到最后,兔阴已经不知自己是哭,是怒,只觉再也说不下去。
他尽力平复着情绪,不得不从记忆里把那些画面拎出来,一字一句的告诉庄七。
“诛魔阵诛魔阵的余波袭来,没了结界抵抗,百姓根本扛不住!!!!”
如果结界还在,如果他们再走快一点,所有事情都会不一样!
泪水在眼眶打转,兔阴最终蹲下来,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他出身孤儿,从小就在这里,百兴坊的居民是陪着他长大,衣服破掉了,偏街的刘婶会帮他补,每次路过,王伯会给他塞一个馒头,顺便让他给刘婶带一个,就在昨天他们还一起吃着元宵,可从今天起,这样的好,再也不会有!
青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少年耷拉着狐耳走来,陪他蹲在一旁,用长长的尾巴卷住了青年。
庄七咬着后牙将血沫吞了回去,将目光转向另一人,而侧脖上的蛛线,随着快压不住的情绪,爬的越来越高,快到了下巴。
莫老八看得心里发毛,不禁退后一步,他之前奉命留在长悦坊,自然清楚事件全部始末,也正因如此,心下更加复杂。
他低下头,猥琐的脸上出现少有的认真,“这群人有两批,一批是之前古悲城的魔修,之前袭击过百兴坊。另一批修士,没有用门派功法,也没弟子服,但是这小子确定,一定是海沙阁之人。”
“魔修?”
九亥此时走了上来,一手扶住庄七的臂膀,眉宇间担忧不止,张口想对他说些什么,又欲言而止。狂刀宗那些死去的弟子,身染煞气,很有可能就是这批魔修所为。
庄七偏过头看他,扯了扯嘴角,想让九亥放心些。然而喉口一阵腥甜涌上,殷红粘稠的血一下从口中吐了出来。
“九仙冰莲呢!”九亥忙也将他扶住,心内立时空了一块。
庄七摇了摇头,对还在原地的莫老八道:“你将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带来此地,重伤的也来,只要有口气,都带来!”
这一句话是咬着血沫说出来的,莫老八被这幅样子着实吓到了,步履慌张地就去寻人。
九亥立即就明白意思,神色凝重且复杂,“只剩三瓣,你可想好了?”
“你懂我的。”庄七抓着九亥的衣袖,闭着眼,不再说一个字。
枯瘦的老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注视一切,一双沉着的老眼里,隐约浮出悲意。
有长悦坊门人帮忙,不过多时,幸存的人都陆续聚集在面前。
彼时正好一名奄奄一息的人从后抬来,老人双眼凹陷,全身瘦的只剩下骨头,他维持着微弱地呼吸,像是看见什么,已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动了动。
他吃力的扭过头。看到那张面具时,老人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突然伸出手,想隔空抓住他的衣袍。
“救,”
庄七抬头看向他,老人垂死的眼里忽然扬起希望,那只是一瞬,半张的口还没说出完整的话,一切戛然而止。
老人手一垂,倒在木板上。
抬他的门人闭了闭眼,对着庄七颤颤道:“死了”
庄七胸口一窒,一股腥意冲上喉咙。九亥不由抓紧了手臂,眼里直直盯着庄七的一举一动。
他想拍拍九亥的手,安抚一下他,可全身力气像是被抽空。庄七沉了数口气,才鼓起勇气抬头,扫向面前仅活着的人。
所有人加起来不过五十三名,大多只剩一口气吊着。
雪越下越大,这群人冷得发抖,但没人在喊帮忙,眼神里都透着股绝望。
庄七忍着腥甜,颤巍巍地拍了拍芥子佩,三道洁白的花瓣,伴着圣光浮现在众人之前。
许是花瓣上的仙气太浓,这些百姓眼里终于浮出一丝异样,不光是他们,就连身后沉默的老者,神色也变得复杂。
九仙冰莲药用甚广,一瓣都可以让重伤修士恢复如初,何况常人。只是拿此圣物救□□凡胎,几乎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况且凡人也未必承受得住此仙力。
想到这里,老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丝的钦佩,老眼沉沉地看着男子坐下的背影。
庄七席地而坐,双手成决,直指三片花瓣。
瞬间,丝丝缕缕的仙气四散而开,随着无声的指引,作莹莹光斑寥寥飞向面前之人,仙气所过之处,伤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百姓们都震惊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人,竟缓缓从地上撑坐起来。
等姚玉罗带着人赶到时,神色不由更加复杂,一路过来,情绪反复变换,先被一地尸体惹得满腔愤怒,如今又见对方拿着圣物救凡人,更是心绪复杂。
她曾一度对正道失望,对人性失望,但眼前这个人,却唤起心底最后残存的一丝善意。此刻她是真心想跟随他们。
不光是她,身后陆续赶来的魔修也无不默然。
曾几何时,他们是多么介怀这个地方,如今等人全死光了,却不由心出恼恨。就像看守很久的东西突然被毁掉,恨得咬牙切齿,也无不心痛。
修士们气势汹汹的尾随而来,但等他们穿过牌坊后,满腹的讨伐之声,像是被鱼刺卡住,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
泱泱修士挤满了百兴坊,他们有的落在地面,有的凌空立在周围,但神情无不震惊。
一地百姓的尸体,甚至让他们忽视远处的两道人影。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人群中传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里怎么会有凡人”
觉明大师颤颤地从人群走出,闭目不忍,长长一叹,道了句阿弥陀佛。
边程推开了弟子搀扶,从人堆里挤出,眼眶通红,死死看着这一切,嘶声喊道:“我他妈早说了这里有百姓啊!”
在巨大的错误面前,没有人愿意去直面。
当即就有人反驳:“若你说明身份,我们也不会当是魔修捣乱!”
“谁知道是不是这群魔修的阴谋!”
“再说,是诛魔阵的余波导致的,这里还有魔修,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杀的!”
此时一众魔修都立在庄七身周,俨然形成两方阵眼,听了质疑传来后,立即冲着牌坊处咒骂,这群魔修用上毕生难听的话,通通骂向对面。
而那群活着的居民,更是被这股阵势,吓得缩在一团。
庄七一言不发地吃下最后一瓣九仙冰莲,在九亥的注视下,缓缓起身,随着他这个动作,骂声忽然停止,百兴坊突然陷入安静。
此时莫老八、兔阴、红叶皆站在面前。
他冲三人淡淡吩咐道:“你们先将这批人送到长悦坊。”
语气没有起伏,但他们却不由感到一寒,没有任何反驳,三人示意着百姓起身,直接从左侧的偏街而行。
一众修士见对方旁若无人的命令,那三人又自顾带着凡人离开,脸色更是尴尬不虞。
“庄七,你在古悲城圈养凡人,意欲何为!”
当即人群里就有人暴喝出声。
觉明大师脸色一变,刚要出声打断,就听一声嗤笑响起。
“意欲何为?”庄七缓缓踱步,向修士阵营走近,平静地说道,“这么大一个坊,这么明显的痕迹,是我几天能做到的?”
雪越下越大,雪絮飞舞间,男子走的不疾不徐,说的话也不紧不慢,语气不带一丝起伏。
“我原以为你们只是蠢,只是受人蒙骗,不跟你们计较”
“但我今天明白了,蠢就是最大的恶!”
“百兴坊四千七百名凡人,如今只剩五十三名。你们,都是凶手。”
最后一句道出,所有人如鲠在喉,觉明大师闭目颤抖,边程双目布满血丝,其他人神色各异,涨红了脸。
此时海沙阁长老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指着庄七怒道:“休要转移视线,你庄七三番四次,屡次作恶,而这群百姓来的莫名,世人皆知古悲城魔修盛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囚禁在此,拿来血祭修炼之用!”
这一句话像是将人骂醒,所有人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在曌汉残杀修士,我看这些百姓,就是给他练功的!”
“我观那群百姓神色不对,必是收到胁迫,我们现在就将庄七拿下,救那些百姓!”
海沙阁长老再次怒喝:“庄七,你掳我阁主,现在放了,我们还能饶你一命!”
“饶?”
此时男子又走近几步,距离他们不过百尺之内,最前面的修士,已清楚的看见爬上下巴的黑色纹路,没等他们错愕,就听对方淡淡地声音传来。
“姚玉罗,把方川宁带过来。”
话音刚落,紫纱女子就拖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人,飞身来到身后。海沙阁长老错愕道:“阁主!”
此时方川宁已无法说话,脸上全是泥土和血迹,他是昏迷中痛醒的,在一片血泥里浑浑噩噩看着面具,泛着幽蓝的冷光令他不寒而栗。
庄七对视着他,平静地说:“你们的目的达到了,下面该是承担后果的时候。”
一语道尽,庄七伸手抚上面具,就在此刻,手臂忽被抓住。
庄七手一顿,还未说话,就听九亥淡淡的声音旁传来。
“这一次,我允你。”
庄七没有再说话,面具陡然摘下,随之在手中化作粉末。
随着他转过头,赤红的双眸映进每个人眼中。
“魔是魔”
觉明大师不由往后一退,颤颤道:“为何这是为何啊”
漫天风雪,纷纷扬扬,男子黑发飘扬,英俊的脸庞在雪间格外耀眼,而那双血色的瞳孔一片冰冷,毫无感情地注视他们。
众人不寒而栗,下一刻,便听比眼神更冷的声音响起。
“四千六百四十七条人命,我要让你们,拿命来还!”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