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看他一脸的愁苦,辛卯还以为方以寒那是对她产生了多恶毒的想法,结果和江云邈的说法一样,他只是看到辛卯的天赋高于自己,在那一刻生出了妒忌的情绪而已。
原本自顾自沉浸在自我厌恶中的方以寒,闻言忽然顿住了,表情空白地看着她,显得有些呆傻。
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难道不该一脸嫌恶,转身就走吗?
见方以寒非常茫然,辛卯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那什么,我问你个问题啊。”
方以寒露出迷惑的神色。
“我问你啊,你觉得人是什么?”辛卯眼神狡黠,双手环抱,突然抛出一个十分深奥的问题。
画风转得太快,被提问的方以寒还很懵:“人是什么?……一种生物?”
“唔……也对。”辛卯颔首,“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咱们也没在上生物课。”
他抓了抓鼻梁,依旧对辛卯突然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感到很是茫然。
见方以寒想了半天都给不出答案,辛卯摇了摇头,抬手就给他脑门一弹指:“还能是什么?是人啊——”
“嘶——”方以寒一个激灵,伸手猛揉被她弹过的地方,质问道,“喂!你这种行为,我是不是能判定为打击报复啊?!”
某人白皙的额头上清清楚楚一个红点,辛卯呆了一瞬,看看自己的手,喃喃道:“诶哟……好像弹得是有点重了……”
方以寒瞪她一眼,揉额头的动作没停,嘴上没好气地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人是人,不是神。”辛卯继续说着,语气倒是正经了不少,“人有七情六欲知不知道?别说是人了,神也会有。不然何来‘天妒英才’一说?更何况你也没对我做什么坏事,也没拿着我跟你上课时的黑历史去外面到处说,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揉动额头的手停了下来。方以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像是没料到自己一番坦白会换来这样的答复。
“你不会觉得……反感吗?”他试探着问道。
辛卯倒是很坦然:“自己都会有的情绪,没资格让别人彻底断绝。”
方以寒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哑然。
“愤怒、嫉妒、反感,因为伤心而哭泣,甚至是对某些人某些事感到恶心,只要是人,总会产生这些情绪,”辛卯眸光浅淡地望着他说,“因为那些都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的本能。人是无法压制自己的本能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引导,以及利用。”
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言论,也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解释这些。那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从小对他说的只有“不许哭”,“愤怒和嫉妒,都是无能的表现”,而每次他哭得越凶,落在身上的巴掌和藤条也越狠。久而久之,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虽然很是艰难,但无论好的坏的,他做到了喜怒皆不形于色,而渐渐的,那人终于开始露出赞许的神色,偶尔也会夸奖他,除了做错事或是没有达到那人的预期目标以外,再也没有让他浑身发疼的藤条和巴掌了。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伤心哭泣,愤怒生气,都是人的本能,没法压制是正常的。
辛卯见他一直不说话,又是一副呆愣的表情,眼里忍不住翻涌起笑意,然而在下一秒却同样换上了一张傻乎乎的脸——
因为眼前这个长相漂亮的青年,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睛,一双黑眸里似乎噙着眼泪。
辛卯目瞪口呆,心说“傲娇甜妹”这个外号她只是随便喊喊,方以寒为什么弄得像要哭了一样?!
“哎,我没带纸,你别哭啊。”辛卯心下一慌,脱口而出。
原本被这一番话触动得有些感怀的方以寒,让辛卯这么一搅和,酝酿好的一腔感动之情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方以寒翻出死鱼眼,无语地反驳,“再说了,谁稀罕你的纸。”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
辛卯瞟他一眼,看他眼里没了亮晶晶的泪花才放下心来,转而直截了当地抛出下一个话题:“不稀罕就不稀罕吧。话说,你回到中心城区的那些天,发生什么了?”
方以寒再一次被她的疾速的话题转换给绕得卡了壳:“……你这转得未免有点太快?”
她竖起右手食指,一本正经地道:“套话这种事,就应该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抛出一个问题,说不定他顺口就说了。”
“……真是服了你这套歪理。”被她这么一打岔,起初那种沉重的心情似乎消退了不少,“是和任务有关的问题。”
辛卯跟着他一块儿,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等他说完。
“具体的不能和你细说,只能告诉你,我斩杀了一头‘蚀’,”方以寒继续道,“而等我找到这头‘蚀’的来源时,我发现它伤害了很多人,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辰侍。
“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死状和伤情都很惨烈。我以为只是和往常一样除去了一个怪物,结果发现,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包括这些人的死亡。”
尤其这个计划……还是出自他朋友之手。
“虽然后来他告诉我,这些人其实也不是善类,但我总觉得他们犯下的错,或许不该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方以寒言及此处皱了皱眉,“过去我把他的决策都奉为真理,可是这一次……我动摇了,我不知道他的安排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他咬紧了后牙,颌骨的轮廓棱角分明,如刀削般清晰,双手烦躁地沿着额头向后,十指没入发丝间胡乱地抓了一通。
辛卯稍作沉吟便问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你们塔主吧?”
方以寒□□头发的手一顿。辛卯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动作,浅笑着拍拍他的背脊:“放心吧,我能猜到的,最多也只有这人的身份而已。”
显然他不是很信,甚至还有些怀疑辛卯这话的真实性。
“你觉得动摇,是因为没法分辨,他的计划是否正确吗?”
方以寒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是错的,但是再次考虑其中的细节,却又觉得是对的,是吗?”
他再次点头。
辛卯静默了一瞬,旋即再次开口:“既然没法分辨,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去分辨呢?”
语调平缓,方以寒却是一震。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暂且认为这些人罪不至此吧,”辛卯说,“但若是放任这头‘蚀’不管,或者说,放任背后掩藏的那些事不管,就是正确的吗?”
“你……”方以寒诧异地看向辛卯。
她到底凭借刚刚自己的三言两语猜出了多少?!
“别惊讶。”辛卯耸耸肩,轻飘飘地道,“按常理来说,事先安排好的计划之下都有一个目的,能猜出来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方以寒语塞,过了半晌,肩膀蓦地往下一垮,叹了口气:“你说得没错……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之后会伤及更多无辜。我只是觉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达成最终目的了吗……”
辛卯问他:“那平时和这位塔主朋友相处下来,以你的判断,你觉得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方以寒愣了一下,然后很无奈地发现,答案应该是没有。
在寰塔塔主一派目前所处的情况下,想要以己方最少损失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静白的决策的确是最佳方案。
他摇了摇头。辛卯见他这样,不由叹了口气:“所以啊,别纠结对不对了,这种事……根本没法简单地以对错去评判。”
方以寒闻言,沉默着抿了抿唇,眉心微蹙着低下了头。
尽管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辛卯说的是对的。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非黑即白,更多的是模棱两可的灰。
单纯地论对与错,那是孩子的世界才能拥有的特权,成年人怎么配谈这些。
辛卯见方以寒安静下来,想着还是给他些时间自己整理一下心情更好。
于是她站起身,放轻了脚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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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江云邈发现方以寒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还满面春风地碰了杯茶坐在后院观摩他和辛卯的训练,不由觉得奇了,于是趁着与辛卯交手时偷偷摸摸地问她:“你昨天跟以寒说什么了?”
辛卯原本犀利认真的神色忽然换上了一副茫然的表情,手上劈向江云邈的狠厉掌风却是半分未减。
江云邈朝着方以寒的方向努努嘴:“你瞧瞧他那状态,昨天死气沉沉的样子,今天倒是判若两人。”他风轻云淡地接下辛卯送来的一掌,又轻飘飘地化解了紧接着往他腹部招呼的一拳:“你可以啊,我是没想到,三师妹居然还有知心姐姐的一面。”
三师妹?辛卯嘴角一抽。这是在报复她喊他大师兄,说他是孙猴子的事。
于是她推掌送拳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手臂挥动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并且每一招都朝江云邈的要害弱点而去:“嗐,大师兄也是……不遑多让。”
最后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听的江云邈愣了一下,旋即笑开:“诶哟,文化人,失敬失敬。”
辛卯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多掰扯,下手一招更比一招重,而江云邈接得也是越来越吃力,额角也渐渐渗出了汗珠。
没想到才教了她这么一点时间,她对自己的路数已经摸清了一些。江云邈轻啧一声,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转而认真地观察起辛卯。
方以寒捧着茶杯,坐在一旁的石墩上啜饮了一口茶水,见江师兄的眼神一改先前的懒散模样,逐渐变得专注起来,不由扬起嘴角。
能让向来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江云邈认真起来,说明这些日子她的体术没白学。
方以寒将目光转向辛卯——眼神沉静而锐利,浑身都散发着冷静的气场,姿态却紧绷着,随时准备迎战的模样。
他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
当初在俶阳给她单独开小灶的时候,辛卯还不知道随时保持战斗状态,用以提防敌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现在就算是面对熟悉的人她也懂得时刻处在备战状态。
思及此处,方以寒若有所思地抬手摩挲起下巴,颇为悠闲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再次冲上前去缠斗在一处,每一拳每一掌,都朝对方脸上招呼,手掌拍或劈在□□上的闷响沉重得令人牙酸。
然而两人表情虽平淡无波,招招式式都发狠地往外出,江云邈的侧脸显出一块红印,而挡住了对方一拳的辛卯,裸露在外的小臂上,那一处红斑甚至比江云邈脸上那个大了一圈。
方以寒一边看着他俩让人神经紧绷的对打,一边心惊肉跳地想,自己先前的训练方式,是不是太仁慈了些。
这一场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咬牙切齿的对战结束后,两人都是龇牙咧嘴地下场。江云邈疼得脸都歪了,辛卯则是一直在甩手——为了避免江云邈真的打到自己的脸,除了要出招攻击以外,她还得分神去挡住对方的攻势,手臂上挨了好几下不说,现在这手已经被震得没了力气,到现在还是麻木得没有知觉。
而江云邈也没好到哪里去,白白净净招了时空域不少女孩子喜欢的俊脸,现在已经开始泛出淤青了。
他倒抽着凉气,手指跟触电似的去碰脸上的伤,委屈道:“我说小师妹,你对着帅哥的脸也能下得去手?!”
辛卯也小心地去检查自己手臂上的伤,动作缓慢地折起手肘,冷笑道:“呵,帅哥被揍成猪头了还能是帅哥吗?”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江云邈不满地控诉着。
方以寒叫来千小甲他们,又把其中一个小不点递上的冰毛巾塞到江云邈手里,很是随便地说了句:“自己敷上。”转而就去检查辛卯的手臂,仔细地碰了碰她的伤处认真地问来问去。
“这里疼吗?”辛卯摇头。
“这里呢?”辛卯又点头。
江云邈拿着毛巾,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俩,脚边站着的三丙望着他道:“云邈少爷,再不冰敷,明天你这张脸就没法看了。”
“……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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