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方以寒叙述完他过往的经历之后,辛卯并没有得知了所有真相的恍然感,只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有些恍惚。
方以寒说完了这些便沉默了,而辛卯听完,自然也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
更何况他诉说的这些内容,任何的安慰其实都是徒劳的。
所以辛卯很识相地闭上嘴,只是车内气氛安静得有点儿尴尬。
原本乘坐飞行器,这几公里的路恐怕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到,现在因为感染特区的领空管制而不得不驱车前往,这一路上对辛卯来说简直是难熬,尤其是在听说了方以寒那个令人不怎么舒服的故事之后,一路的缄默让漫长的车程更为冗长。
而这一段路程让辛卯感受到的煎熬,在越野车一开进方家气势恢宏的中式宅邸时,就彻底被这座大宅诡异的氛围给挤到了一边去。
“我们到了。”一直保持安静的方以寒在车辆停在方宅的大门前时忽然开口。
两人坐在车里,在门外等待了几分钟后,面前那扇漆黑的铁门才缓缓打开,而辛卯也略有些诧异地发现,方以寒周身的气场忽而变得低沉而紧绷。
方家的建筑风格是传统的中国园林式建筑。方以寒驾车前往载具停放区的路上,辛卯能清晰地看见宅邸内水波轻漾的湖泊,白墙黑瓦,还有建在水边的凉亭,湖面上横跨了一座九曲桥,以及一座湖心亭,一派水石清华的景象,环境也是清幽雅致,的确是世家大族该有的气派。
只是……这里门口的守卫面无表情,完全不像是迎接同族人的模样。池水边的回廊里时常有下人经过,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容,辛卯总觉得,在这里似乎根本察觉不到人情的温暖,只能感受到一片寒凉。
方家的载具停放区其实算不上小,但毕竟只是家用的停放区,和俶阳学院的宿舍区,以及感染特区的停放区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看。
方以寒驾着车一路往前,对靠近入口处的大片空位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忽视掉。
辛卯对此十分不解,问他说:“这前面这么多空位你怎么不停啊?”
“方氏内部专用,前面进口处写着,”方以寒不以为意,一直开到了标着“外部载具停放区”的地块,微微倾身向前,四处寻找空位,“那边每个位置都标好拥有人了,肯定没有我的位置。”
辛卯愣了一下。
明明该是觉得不好受的事情,却被他说得不咸不淡,好像只是在和她讨论今天午饭吃了什么。
等车在停放位里停稳熄了火,辛卯解开安全带,而方以寒一边将放在储物格里的手机揣进口袋里,又把停车卡放进去,一边低着头对辛卯说:“走吧,下车。”
见他情绪不高,辛卯也没多嘴,跨下车后便绕过车头,在距离方以寒几步开外的的地方默默等着。
方以寒又检查了一遍车灯,随后才关门锁车,接着又站在原地往四处看了眼,最终还是带着辛卯走向了地库的指示图。
辛卯见状,只是默默观察了他一眼,便和他一块儿看:“在找什么?”
“电梯。”方以寒对照着图标和路线图,边找边答,“我差不多已经十几年没来过这儿了,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地库还没这么大,现在布局应该是全改了。”
辛卯“哦”了一声,知道他是在向自己解释,为什么他一个方家氏族出身的,在自己本家还得靠着看地图认路。
其实辛卯很想说,他虽然也姓方,但只要他不愿意,可以选择不做方家人。
也许是照顾辛卯的速度,方以寒并没有走得很快,只是走在她前面。而迎面遇上的方家的下人也是冷脸相待,连行礼也是敷衍了事,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看都不看他,甚至都没等方以寒应声便和他错身而过。
这种待遇,就算是在人间界待习惯了,平时也不怎么在意时空域某些繁文缛节的辛卯都觉得,这事儿方家办得着实有些过分了。
她跟在他身后,见状也只是皱了皱眉。
像是已经习惯受到他人的冷遇,辛卯发现他竟然还有心思到处看,有时候还会停下来仔细观察一番,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视线扫到某处,脸上甚至还隐隐显出了怀念。
辛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那座先前他们驾车时便已经过的九曲桥。
方以寒微微侧过身看了她一眼,脸上表情是自他们踏入方宅以来头一次露出的温和。他指着九曲桥旁的一棵枫树对她说:“看见那棵红枫了吗?我母亲生前最喜欢枫树,也很喜欢带着我到这儿来走走。”
枫树……辛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脑海里蓦地钻入那一片鲜红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的枫树林,美艳绝伦,可它的名字却又让人心生凄凉的那片景色。
“你还记得,先前我们去亭山的时候,坐火车路过的丹砂岭吗?”方以寒的脸色逐渐暗淡下来。
听闻此言,辛卯脑子里嗡地一声,心跳也像是猛地一顿,指尖层层叠叠地泛起麻木。
她怔怔点头,“嗯”了一声,问话的声音也显得有些缥缈:“我记得。怎么了?”
“知道为什么丹砂岭是方家的产业吗?”方以寒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虚无,“因为那一大片枫树林,就是我父亲方怀信的手笔。”
“……”辛卯顿了一下,随即隐隐觉得有些头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从鼻腔里呼出,像是要将胸口处积压的浑浊感全部吐尽。
无论在哪里,是时空域还是人间界,所有依仗着丰厚历史而存在的庞大家族,似乎总是有复杂的故事,总会出现世家的少爷小姐与平民男子或女子处处纠葛的往事。
从方以寒的说法来看,他父亲之所以会种下一整片枫树林,多半是为了要讨他妻子的欢心。而起名“丹砂”,辛卯猜测,有可能也像人间界那些小说写的那样,有把爱人放在心尖上的含义。
思及此处,辛卯被尴尬得脸颊也抽了一下,眼睛稍稍眯了起来。
噫……没想到这方家的二少爷,居然也喜欢搞浪漫这一套。
正这么想着,辛卯忍不住瞥了一眼方以寒——这位不会也遗传了他爸的浪漫主义,也喜欢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吧?
不过他爱不爱搞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辛卯无奈地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
由此看来,辛卯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以方怀信这样的性格,也许当初,他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冯家去是逼不得已,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要让他将自己的孩子也拱手让人,尤其这个孩子还是由他深爱的女人所生。
她的思路再一次高速运转起来,而正怀念过往的方以寒已然收回了视线:“走吧,咱们先去会客室等。”
会客室?辛卯听他这么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儿子见父亲还要去会客室等,这对父子俩究竟是疏远到了什么程度?
这么擅自推测虽然有些冒犯,但是辛卯还是认为,也许是童年不怎么美好的记忆让方以寒对他父亲的看法蒙上了一层阴影,而方怀信又是个不善于向身边人表达自己真实想法与感受的人,才导致方以寒对他有了这么大的误解,甚至是让方以寒自己都长成了这么一个别扭的人。
在会客室里等待了大约四五分钟的时间,方怀信才派人来让方以寒和辛卯进到卧房去见他。
方以寒在前,辛卯在后,由方怀信的贴身侍从带领着穿梭在幽静宅邸的回廊间。然而,三人才刚走进内宅,辛卯便听见男子略带嘶哑的声线。
离得较远时,对方说的话还听不真切,辛卯只能听清他说话说到一半时忽而停了下来,痛苦地喘了几口气,等到彻底缓过劲来才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慢慢走近了,才发现说话的人就是方以寒的父亲。
听起来似乎是在和别人通话,但是似乎身体状况不怎么好,和对方说了几句便需要停下来歇一歇。
方怀信的侍从将二人带到卧室门口,便恭敬地低头弯腰,随后便退下了。
辛卯看了站在身旁的方以寒一眼,见他并没有抬手敲门,似乎大有安安静静地等着屋内的那通电话结束的意图,于是也只好陪他一块儿站在门外静默等待。
“……小寒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如果他没有心仪的对象,我想……或许可以让他和玉家的那个孩子接触起来。”方怀信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吃力地喘气。
对方是名女性,听着声音较小,却也能听出她的惊讶:“二哥,以寒还年轻,我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吧。”
辛卯知道,这应该就是方以寒的姑姑,也是方遥的母亲,方怀妤。
方怀信闻言,像是着急了,喘着喘着忽然开始咳嗽,电话那头的方怀妤无奈道:“二哥……你还是先注意自己的身体。最近事情又多,我现在正在前线也脱不开身,有什么事,你丢给那帮老头子不就是了,他们不是爱管么,咱们总得给他们表现的机会啊。”
“还不是你!”方怀信陡然拔高了音调,又咳了几声,“咳咳……咳……财政事务你也敢甩手丢给他们!真是胆子大得……”
那头的方怀妤闻言,可疑地静默了一秒,语气显得弱了几分:“……那我也没丢给你去干啊。”
方怀信咳了两声,叹了口气,总算是平息下来,说:“不说这个了。小寒的事情,如果他不排斥,我看玉家的昭影对小寒似乎有心思,就给他和昭影那孩子牵个线。要是能成,那姑娘是个懂事的,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好过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
“哎呀……这事儿二哥你就别操心了,孩子感情上的事还是得让他自己去体会,强扭的瓜不甜,这一点,二哥你自己也明白的吧?”
方怀信叹气,情绪听着不怎么好:“我只是不希望那孩子步了我和他母亲的后尘。他和昭影在一起,至少不会因为身份而吃尽了苦头。”
方怀妤沉默了。
“当初年轻气盛,不想被家族身份所束缚,还觉得自己放弃了继承权的行为是在追求自由,”他苦笑道,“其实是自己拔了赖以飞翔的羽毛,到头来,所有想要的一切都失去了。”
“二哥……”方怀妤不知该怎么说。
站在门外的辛卯看见,身边的方以寒在听见方怀信提起自己母亲时,已然握紧了拳头,低垂着头,略长的发丝挡住了眼睛,表情阴霾不明。
“祖父还说我是方家最聪明的那个,现在看看,实在是愚蠢至极——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而令辛卯惊讶的是,方以寒竟然在这种时候,突然抬手叩响了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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