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爷爷奶奶家的公路,断断续续修了两年半,远没有到能正常通车的阶段,从镇上叫一辆车回去得40块,还是只能送到半山腰,剩余的几里路得步行,杜千千纠结好一会儿,决定还是提着水果蔬菜牛奶走山路。
一个镇不大,镇上有许多人又都是同个村庄出来做生意,彼此间都认识,故而见她一个小姑娘拿了这许多东西,便帮忙问有没有同行的人,最后还真找到了两位热情的老阿姨,她们年龄目测在50-60之间,头发半百,热心肠地包揽了大部分重物。
杜千千好生心虚,她有个正值壮年的灵魂,却要迟暮之年的老人帮忙,说难听点儿,她就是个诈骗犯嘛。
两位老阿姨健步如飞,杜千千跟着竟有几分吃力。
她们直接将杜千千送到了爷爷奶奶家,杜千千自是一顿感谢,要给俩人塞钱,两位阿姨直接生了气,说她矫情。
杜千千已经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予有求,一时不太能适应这淳朴的老乡情。
当然,同样不适应的还有物价,500块钱她竟只花了不到100块。
这个时间点,爷爷应该是在山上干农活,奶奶或许是在菜园子里,大门挂的锁头并未上锁,一砖一瓦皆是记忆中的模样,杜千千有点想哭。
很久以后,公路修好了,但村里的年轻人也都相继外出务工,最终留在村里的都是那些待了一辈子不舍得离开的老人。
爸妈曾不止一次要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去住,杜千千婚后也时不时地邀请他们,但他们总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干不动活的那一天再去麻烦他们,不然乡下那么多地就都可惜了。
这一等,就是之后的天人永隔。
杜千千摘锁进屋,室内光线并不好,泥地坑坑洼洼的又潮湿,有老鼠在眼前飞窜溜往厨房的方向。
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挂着幅巨型的o主xi画像,底下是张供台和八仙桌,桌面擦拭的一尘不染。
村子不大,视力未曾退化的杜千千在路牙子上就看到了属于自家山头那一块挪动的身影,她认出那是奶奶。
杜千千坐在路牙子的石凳上,看着那个身影慢慢从园子里出来,洗的发白的蓝色盘扣儒服一点一点变大,一点一点接近家的方向。
她没有认错,真的是奶奶。
很久很久很久之前,杜千千读到“近乡情怯”这个词,觉得那个人很奇怪,回到家乡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会胆怯呢,如今她终于明白了这种感受。
爷爷奶奶共育有俩子俩女,杜爸爸是长子,下头有个弟弟娶了媳妇儿后就跟家里断了往来,两个女儿嫁到了外地,逢年过节回来一趟,到头来身边只剩下杜爸爸算回来得会比较频繁,杜千千也是由两位老人带到上小学的年纪,孙子辈里边儿也就她与爷爷奶奶亲厚些。
她没提前告诉爷爷奶奶就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但是老人家不太吃她这一套,说了她好一顿,然后一个忙着去杀鸡,一个折回菜园里摘豆角、割包菜。
杜千千自小是被老人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没干过重活累活,俩人一回来见她起了灶子生火吓得直接把锄头剪刀丢到一旁,爷爷说:“不要玩火,灶台上都是灰回头全蹭衣服上了,到外面看电视,现在村里把大天锅装好了,能收到50多个频道嘞。”
杜千千死磨硬碰地留下来烧柴火,奶奶总不放心她干活,老找借口把她往外头赶,杜千千一踏出厨房门,奶奶就将门从里头反锁上了。
……家有俩老,如有二宝。
奶奶先熬的鸡肉给杜千千盛了满满一碗,老人家一笑,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有点浑浊:“囡儿十六了,要吃整鸡咯。”
在乡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孩儿长到十六岁,都要独自吃完一整只鸡,吃完就代表长大成人,跟古代办及笄礼的意思差不多。
之前的时间线里,杜千千跟着爸妈去了外地,永远错过了这一餐,等她再回到爷爷奶奶身边时,受病痛折磨多年的奶奶已经不认得她,奶奶问她:“你是谁啊,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囡儿啊。”
杜千千含泪猛吃,奶奶笑道:“慢慢吃,都是你的。”
奶奶做菜手艺一等一的好,鸡汤浓郁,肉质鲜美,没有怪味,杜千千除了睡觉都在努力吃。
爷爷爱抽烟,歇下来时嘴里总要叼个烟斗叭叭叭,杜千千记得爷爷去世是因为后期查出了肺癌。
杜千千查过文献,抽烟相对于不抽烟的人,得肺癌的概率更高,长期吸烟肺癌患病风险是终身不吸烟人群的20-50倍左右,大量长期重度吸烟得肺癌累计风险高达30,在医学上,抽烟也被认为是得肺癌的最常见的高危因素。
至于奶奶,是糖尿病晚期,还伴有严重的心脑肾重要脏器的并发症。
杜千千抢下爷爷的烟斗,倒掉燃到一半的烟丝,老成在在地板着脸:“爷爷不许再抽烟了,明天我带你们到县里的医院做个体检。”
爷爷奶奶根本没把她一个孩子的话放心上,晚上杜爸爸打电话来,俩活宝还把杜千千的话当笑话复述给他听,杜爸爸对杜千千说:“爷爷奶奶的身体不用你操心了,奶奶闻不了汽油味,等过段时间爸回来再带他们去,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不要借着这个那个的名头躲懒。”
杜千千好生冤枉:“那你可得早点,体检可以拖,但爷爷的烟是必须戒了的。”
“抽了一辈子烟,哪能那么容易说戒就戒,你爷爷也就这点爱好了,随他去吧。”
“怎么能随他去呢,你知不知道——”
电话里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波声,而后杜千千冷不丁感到一下刺痛,如同被蜜蜂蛰到般,她猛地甩飞了手机。
诺基亚结实的跟砖头一样,没出现任何故障,倒是电话被挂断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信号。
包括杜千千的手机,全村人的手机、有线电话、电视都在一瞬间变成了摆设。
村支书拿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地上来通知,说是有座通讯塔倒了,明日会联系工程师来维修。
杜千千也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巧合,毕竟她之前也嘴欠过那么多次。
第二日返校前杜千千偷偷将爷爷的烟斗藏到了自己书包里,然而万万没想到爷爷那烟斗跟批发来似的,抽屉里还有好几把……
她转头跟奶奶交代了一些饮食注意事项,就差把“要去体检”四个字刻在奶奶脑门上。
杜千千知道这或许是自己能做的唯二两件事,有那么一会儿,她连“胰岛素”三个字都没办法说出口。
就跟之前的某些瞬间一样,有些词、字卡在脑海里就是怎么出也出不来,脑子和喉咙像被无形中的一双手堵塞住了。
爷爷奶奶要送杜千千到镇上坐车,杜千千只差给二老跪下表拒绝。
在她越跑越远的旅途中,站在山头上频频背身的两位老人渐渐缩成看不清的两个点。
杜千千刚到镇上,恢复信号的手机便弹出了好几条信息提示,她在班车上找好座位后才一一点开,其中有一条来自署名为李哲峰的短信,发送时间是昨天傍晚6点多:明天下午2点30整,高二(1)教室补习。
这会儿已经是3点整,距离李哲峰说的时间已过去半小时。
杜千千照着号码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那头才接起,听筒中传出浑厚的女声:“诶,你好。”
杜千千提着的一颗心松了几分,隔着电话不太确定那头是不是李哲峰妈妈,对她的印象也淡了,只好试探着问道:“您好,请问是李哲峰的电话吗?”
“哦,你找阿峰啊,他回学校了,你哪位啊,找阿峰有什么事?”
杜千千编了借口:“我是他同学,想告诉他今天下午的例会改时间了。”
“啊,这样啊,我把他宿舍电话告诉你好不好,你找个纸笔记一记,057……”
杜千千又提着心拨打了男寝座机,一直无人接听。
日薄西山,杜千千终返回到学校。
晚自习上课前她在一楼楼梯口前碰到李哲峰,准备解释一下,李哲峰的态度却冷冷的:“学习是你自己的事,别人强求不了你。”
上楼的同学很快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冲开,杜千千慢吞吞走在后头,心口有点儿堵。
杜千千还不习惯这次能待这么长时间,更不习惯要做课后作业,她以为随时会回到原来的时空,上周五老师布置的作业压根就没带回爷爷奶奶那儿,这会儿还一个字都没写。
她低头在抽屉里找作业本,手先碰到了个帆布袋。
袋里装着十来个色泽艳红的姬娜果。
杜千千环视教室一圈,目光留意到冲自己挑眉示意的幼稚男。
她叹了口气,提着袋子径自走到倒数第三排的幼稚男桌前:“我不要。”
幼稚男问:“为什么不要,这苹果可跟你平常的都不一样。”
“小孩子乱花什么钱,你知道买这些得花多少钱吗?有这心回去孝顺你妈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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