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宫外发生的事被雷雨掩盖,宫内人并不知晓。

    作内官打扮的宁侯长久站立在床榻前,脚下的绒毯已被衣衫上滴落的雨水浸湿大片。

    顾长亭半坐半卧,手中茶盏内的热水已散尽余温。

    宁侯接到顾长亭的书信后反复阅读,越看越觉得他像在交代后事,终是放心不下,冒着风险,乔装入宫。

    泰和宫内黑灯瞎火,就着闪电忽明忽暗的光,宁侯看见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近床的轩窗下。

    宁侯加快脚步,轻唤一声:“长亭。”

    顾长亭转头颔首:“劳烦义兄雨夜亲自跑一趟。”

    “你我之间怎还拘起礼来?”宁侯走近,细细端详顾长亭,看不清脸色,感觉他精神尚可,稍稍放下心,说,“我刚回皇城便听说你入狱之事,担心不已,却无法探视。后又听说陛下倾力为你治病,五湖四海重金求药,你病情好转入宫静养,我将将放下心,突然收到你的书信。”

    说到此处,宁侯顿了顿:“什么病能让你意志消沉,托付之语像要与世告别?我交友广阔,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有办法医好。但你要我入朝看着陛下,我只怕没那本事。偌大的天下,能驯服陛下的惟你一人。”

    驯服二字显露出宁侯早已知道秦恕的脾气。

    宁侯世袭爵位,才能突出,曾任御史中丞,后辞官赋闲。

    他比顾长亭长一岁,因太后喜欢他,常在宫中走动,偶尔会遇见顾长亭与秦恕一道来向太后问安。

    顾长亭身为太傅能出入深宫,年幼丧母的皇子看起来纯真无邪,不谙世事,种种异象勾起宁候的好奇心,因此特别关注他俩。

    在太后的引荐下,宁侯与顾长亭相识,并想与他交流策论。

    顾长亭自然愿意与同龄人多来往,但秦恕像个被抢了心爱之物的狼崽,总是在顾长亭不注意的时候用狠戾的眼神警告宁侯不要靠近,转头又露出纯真笑容将顾长亭拉走。

    深知皇家之事不能沾的宁侯好奇心戛然而止。

    之后,顾长亭读到宁侯的文章甚觉精彩,便在休假时到访宁候府。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私下来往,才有如今可深夜密话的挚友关系。

    顾长亭到底体弱,站了一阵已觉乏累,在宁侯面前不必强撑,说:“长亭不耐久站,要失礼上榻了。”

    宁侯帮他撩起云帐,说:“一段时间不见,你怎对义兄这般生疏,我那意气风发的贤弟去哪儿了?”

    宁侯活跃气氛的话逗得顾长亭薄肩轻颤:“我也在找他。”

    “若身心负荷太重,不妨出宫散散心。”宁侯给顾长亭盖好被子,倒了一盏热水让他暖身子,“你好些日子没出宫,是陛下不允吗?”

    顾长亭摇头:“我身子不便。”

    宁侯心沉:“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顾长亭握紧青瓷盏,几经衡量,终是将实情和盘托出。

    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久到绒毯湿了,热水凉了。

    最终还是顾长亭打破沉默:“此事常人很难接受,我本不愿言说,但……”

    “你竟如此委屈自己!”宁侯心疼不已,截断顾长亭的话,“你洞幽察微,怎会不知陛下城府极深,对你占有欲极强,温善仁德都是装出来给你看的?我以为你知道,一直没与你说这事。”

    “我只想着教导陛下如何成为明君,其他方面确实疏忽了。”顾长亭叹道,“铸成大错,我亦有责任。”

    “你还自责?错在先帝放任皇后为非作歹!若陛下不失母慈,也不会荒唐至此,对自己的师长行不轨之事。”宁侯对先帝有说不尽的怨言,朝令夕改,昏聩无能。最明智的决定是给秦恕选了个好老师,离国才有现在的安定。

    “皇家欠你良多,你还处处为皇家着想。我自问做不到你之万一,便是入朝,也与陛下相处不好。”宁侯愤愤不平道。

    顾长亭凝神听完,细语慢言:“我说的错是没及时察觉陛下之情。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狭心报复轻而易举。但国家尚不平静,内有藩王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我托义兄入朝是为了平稳朝局,劝谏陛下。陛下有伐战之心,但现在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我在后宫不通消息,左右思量,朝中有声望,又能在宫中走动的人只有义兄。”

    说话费神,顾长亭歇了歇,不勉强:“义兄实在为难,便作罢。”

    宁侯被先帝寒了心,不愿再参政,但顾长亭的请求千载难逢无法拒绝。

    “入朝便入朝吧,无非是起得早些。”宁侯尽量将话说得轻松,拿走顾长亭手中的青瓷茶盏,“水已透凉还捧着,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顾长亭将手放进被中暖和,听着责备实则关心的话,嘴角微微扬起。

    已经适应幽暗环境的宁侯将这一抹浅笑瞧得清清楚楚。

    以前的顾长亭气韵清华,风骨峻峭,不常笑。即便显露笑意,亦是清清浅浅,若有似无。

    秦恕登基后,他的笑容变多了。

    不懂他的人以为他纵享荣华,欢喜难抑。

    懂他的却知他的笑容背后充满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他不仅令人心折,更令人心碎。本该是纵酒长歌,拥月吻花的风流君子,却为国事销瘦骨,还被皇帝欺了身。

    “你今后有何打算?”宁侯问。

    顾长亭说:“且行且看,真到精疲力竭时,我会离开皇城。”

    “腹中孩子……”

    “留给陛下。”顾长亭言出必行,“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宁侯稍作沉吟:“孩子也是你的骨肉,舍得吗?”

    顾长亭点头:“舍得。”

    嘴上说舍得,锦被下的手已不自觉地抚上腹部。

    肚里的孩子快四个月了,腹部依然平坦,偶尔胎动方能感受到小生命的存在。

    自己与另一个人血脉相连,辛苦又奇妙的感觉难以言喻。

    若能顺利生产,看到历经万难生下的孩子真能舍得吗?

    但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迟早会离开,无法陪伴孩子成长,与其给孩子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不如走得干干净净。

    宁侯暗叹,正要说话,电光照亮幽夜,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宫门之上,冠冕的样式独一无二。

    “陛下怎来了!”宁侯一时不知该去何处藏身。

    秦恕伸手推门,手刚触到潮湿的门格却犹豫了。

    冷静下来,他行事果决之风荡然无存,甚至有些怕打开这扇门。

    殿内若有第三人,当场撞破顾长亭与人私会的自己该如何自处?

    雷霆震怒将第三人当场杀死,血染泰和宫?还是彻底对顾长亭死心,将私会的两人一并处斩?

    秦恕脑中乱作一团,犹豫再三,终是收回冰冷麻木的手,握拳转身走进瓢泼大雨中。

    此后数日,秦恕不再踏入泰和宫。

    顾长亭知道秦恕这回是真气着了,但自己问心无愧,借此冷静期让秦恕重新思考错付的感情也好,只是宁侯入朝之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心细的太医发现皇帝看顾相的病案不如以往仔细,粗略一扫不再关切问询。有时甚至将病案扔在一旁,自顾自处理政务。

    太医不知该不该将顾相托转的信交给皇帝。

    太医迟迟不走,瞧着他,便想起顾长亭。秦恕心烦得很,冷声呵斥:“还杵在这里作甚?”

    太医吓得一颤,动作比脑子快,忙拿出信,呈给天子:“顾相有信托微臣转交陛下。”

    秦恕接过信,拨开封泥,展开细读。

    清秀不失苍劲的书法赏心悦目,内容却令人胸闷。

    顾长亭没有为雨夜之事解释半句,通篇表达的是身体好转,想上朝议事。

    秦恕咬牙看到最后,终于看见一句入得了眼的话。

    [肚腹已有隆起之势,三五时辰可感胎动,太医建议臣适当活动。]

    秦恕抬眸盯着太医。

    太医不知所以,双膝一软,跪在龙案前。

    秦恕收回目光,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顾长亭内敛含蓄,他的话要掰细了品。

    肚腹隆起,有了胎动所表达的意思可能是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不去泰和宫,会错过孩子的成长。

    也可能是这些天受了冷落,借孩子之名想见我。

    秦恕自我乐观,有了台阶顺势而下,当即摆驾泰和宫。

    仲春时节,南风送暖,融融翠屏,百花烂漫。

    顾长亭漫步于花园,天青色衣衫融入缤纷花色中,闲静淡雅,不竞芳菲静自吐香。

    秦恕转入园中,就见那人一袭轻巧春衫,在满园春色中且走且停。

    微风拂衣,清香扑鼻,锦绣花色中多出一把出尘脱俗的清劭风骨。

    秦恕初见他是在翰林院的小花坛旁。

    那时他握卷观书,彩蝶顽皮绕着他飞舞,他分神看着彩蝶,似是起了玩心,嘴角噙笑,抬指戏蝶。

    那一刻,秦恕便觉宁静美好不过于此。

    虽已见惯他的风姿,秦恕仍不禁感叹,这样一个静柔端雅的人却有烈骨赤心,明明弱质似柳,却肩负国之重担,永远挺拔如松。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便是自己深陷于他不可自拔的原因。

    秦恕静步走过去,目光落在他没有系带的腰上。

    很想从后面环抱他,去感受微微隆起的腹部是何触感,又怕惊着他。

    忍了又忍,终是用一声“老师”代替动作。

    顾长亭回身,将秦恕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面前的是不是本人。

    秦恕心中暗笑,继续用尊敬客气的语气,道:“老师的信学生已拜读,若身体无恙,不畏群臣揣测的目光,老师明日便可上朝。”

    一句话将顾长亭准备好的说辞打乱,秦恕又变回东宫那个乖顺的少年了。

    诧异片刻,顾长亭确认:“臣可以上朝吗?”

    “老师心在朝堂,有何不可?”秦恕微微笑着,“学生治国无方,令老师放心不下,今后便将国事交由老师处理。”

    顾长亭眉心微蹙,声音下沉:“陛下要任性到何时?”

    秦恕摇头道:“适才所说若非老师所想,老师为何宁可忍受孕胎之苦,也要早起入朝?除了国事,朝堂上有老师惦记想见的人么?”

    顾长亭静静地看着秦恕,心想:宁侯深夜入宫之事他已知晓,现在拧着一股劲,故意说这番话。我若提及让宁侯暂代国相之事,他必震怒,宁侯的处境会很艰难。

    如是一想,顾长亭便忍住不提,说:“是臣赋闲太久,怕懒了骨头。”

    秦恕挑了下眉,目光落在顾长亭的腹部,春衫衣宽肉眼难以目测衣下隆起的弧度。

    “龙脉与国事孰轻孰重?”秦恕问。

    以顾长亭的才智不会被这种问题难住:“龙脉亦是国事,关乎国之根基,因此群臣才会再三劝谏陛下将立后之事提上议程。”

    又提立后!秦恕忍着不悦,向前迈出两步,伸手捻去落在顾长亭肩上的飞花,夹在指间把玩:“朕想立后,但倾心之人不愿做朕的皇后,老师可有解决之法?”

    顾长亭退后,略整衣衫,说:“既然不愿,陛下何不将目光转向他人?世间不缺才貌双全的女子。”

    秦恕碾碎指尖花,心情瞬息万变,面上波澜不惊:“朕想摸摸孩子。”

    顾长亭静默片刻,点头许可。

    骨节分明的手轻柔放在顾长亭的腹部,温柔摩挲不甚明显的弧度。

    四月身孕,孩子该有模样了,秦恕不禁好奇想象孩子是何模样。

    长得像自己多些,还是像长亭多些?

    性子会随自己,还是随长亭?

    若随自己,整日霸占着长亭该如何是好?

    要是个公主倒也罢了,要是皇子定要狠狠揍上一顿,让他知道男娃当独立自强,不能粘人。

    秦恕想着想着不由笑了。

    顾长亭不知秦恕在想什么,笑得狡黠。

    阳光和煦,清澈池水粼粼泛光,细碎的银光映照在秦恕脸上,像柔焦滤镜氛围感拉满,将帝王凌厉化作绵绵温情。

    花间少年郎,纯粹又俊朗。

    “长亭,我让你受尽委屈,你恨我吗?”秦恕忽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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