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算吧。”
初月皱眉,“你傻的,夫人这几日为了公子的身子担忧不已,哪有时间思虑这些?”
“可人在府上住着,虽挪去了偏院,她那边的花费也一并算在府内的账面上,总不能不清不楚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初月瞧了她几眼,哂笑:“哟,我竟不知墨竹姑娘不做丫鬟,要做账房先生了啊?”
墨竹拿着帕子甩了她一下,嗔道:“少来,我实话告诉你吧,昨日公子怎么都不愿吃药,李大夫师徒劝了都无用,我才说两句,公子就发了脾气要赶我出院子……”
“你别委屈了,公子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连夫人说话他都不听,夫人也没办法的。”初月叹了口气,又问,“后来呢?”
“后来,公子说要见那位云姑娘,偏要我去叫了来。”
“……竟有此事?”初月愣住。
“她关了门,就与公子两人待在屋内,不知怎样劝的,公子竟乖乖喝药了。”
“这……”
“她说不做没有回报的事,伺候公子不是她的本分,她找我要钱,我说没有,她便找我要了其他东西……”
墨竹将月钱的事提了遍,于是问,“你说我如今怎么做?”
“岂有此理。”
初月脸色不快,“伺候公子自然是她的本分,咱们家既花钱买了她,自然她就是杨家的人了,还能由得她么?”
她用手指戳了戳墨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也是扶光院的一等丫鬟,何至于被她要挟?若公子之后不吃药,偏要她来,她还敢不来么?总归在府上,她能翻了天?”
墨竹犹疑:“那……此事我就此不管了?”
“你照顾好公子就是,月钱什么的我来同夫人说。”
“那就谢谢初月姐姐了。”墨竹笑着行了个礼。
“春草。”云纱扛着锄头喊道。
“欸,奴婢在。”
春草匆匆跑出来应声。
“把奴婢两字去了,就说‘在呢’。”
“啊?”
“再来一遍,春草!”云纱将锄头放下来立在脚边,笑着又喊了一遍。
“欸……在呢。”
“对了!”
云纱笑道:“我要锄草了,就拜托你去打水洗锅咯,院子后面有一口井,你会用吗?”
“奴…会用呢,以前我家里也有一口井。”
“真棒!”云纱竖起大拇指,扛着锄头沿着墙根站着,打算先将荫处的杂草锄了。
春草高兴地拎着木桶出去了。
种菜是个技术活,但锄草妥妥是个体力活,云纱这具身体不过十几岁,从前也没干过什么体力活,所以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
云纱将锄头靠墙放着,自己则去屋内倒了杯水喝。
春草打了水回来,则在厨房忙活起来,云纱瞧了瞧大日头,便找了块儿毛巾,在井水里浸湿了,拧了几把,盖在了头上。
“看我。”她双手抓着毛巾两侧,只露出一张粉白的脸,笑道,“这样就很凉快了,除了有些不好看。”
可惜没有草帽,不然遮阳更有效。
春草眨了眨眼:“姑娘怎么样都好看的。“
云纱叉腰:“我也觉得。”
她转身出去了,继续锄草。
早晚两顿还是去大厨房要的吃食,一直忙到了傍晚,厨房总算弄的七七八八了,春草很能干,虽然看着瘦瘦小小的,但小小年纪已吃过不少苦,云纱自问比不上她。
天擦黑,初月来了院前。
“云姑娘。”她走进院中,讶异地打量着被翻的乱七八糟的院子,杂草一半乱乱被堆在一处,黑土翻出来,如地面起了皴,被大太阳一晒,独特的泥土气味儿便弥漫在空气里。
她皱了皱眉,不想弄脏鞋子,就干脆不进去,站在院门口抬高声音喊了声。
云纱从主屋走出来,手上身上还有不少灰尘。
发髻也乱乱的尚未重新打理,素面朝天,未施粉黛,额前碎发汗湿了,被胡乱地拨在两侧。
初月不禁皱起眉。
“姑娘这是?……”
“什么事?”云纱直接问,“我这儿忙着呢。”
初月忍住不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钱袋。
“我来给姑娘送月钱的,似我们这般一等丫鬟一月的月钱是二两,夫人仁慈,叫给姑娘三两,姑娘若愿意自己开灶做饭,尽可用月钱去厨房买菜,夫人说不干涉你,只希望姑娘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云纱踩着枯掉的杂草,走到她面前,不客气地接过。
“什么叫不该有的心思?”
“夫人已知晓昨日姑娘擅自去扶光院一事了。”
“那不是杨白羽请我去的吗?”
初月轻喝了声。
“姑娘是被云家两千两卖进来的,其实与我们这等人也并无甚分别,劝姑娘早些认清自己,大家都好。”
云纱呵笑了几声。
不置可否。
初月一刻也不想呆了。
“天快黑了,我就回宁栖院了,姑娘自便吧。”
“等一下。”
“还有何事?”
云纱忽然问:“良州的一亩良田大约多少钱?”
初月怔了怔:“我怎么知道?”
“哦。”
云纱点头,“不送,路上走好。”
初月胸中憋闷,哼了声,转身离了院子。
等进了宁栖院时,院内已亮起了灯火。
她打起帘子走进屋内,正有丫鬟将晚膳送了进来。
另有小丫鬟打过水来,她净了净手,将桌上的吃食按照往日的习惯摆开,准备着伺候杨夫人吃饭。
杨夫人从屋内的小佛堂出来,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一旁,行动间淡淡的檀香味飘散,与饭菜香味相互纠缠着。
“怎么样?”她接过初月递过来的毛巾擦手。
初月道:“奴婢去时,她将院子里的杂草锄了一半,大约是愿意安生待在偏院。”
“那就好。”
杨夫人生得美,即便年过四十也不显老,原先因为担心儿子的病情所以憔悴得很,如今杨白羽苏醒过来,她心情也纾解了不少。
“从来没有哪家不满一年就休妻的道理,且留她在府上住着,等到了一年,便写了和离书送回云家就是。”她道,“只希望她聪明些,不要给我惹麻烦。”
初月应了声:“奴婢会看着这事的。”
杨夫人放下筷子:“羽儿晚膳用过了吗?”
“送去了,但听墨竹说,仍是只动了一点点。”
初月低声,“许是公子连日吃药吃的,没什么食欲。”
杨夫人皱眉:“那就让厨房多想想办法,做些羽儿爱吃的东西送去,再多去李大夫那儿问问。”
初月忙道:“是。”
“还有,你说昨日羽儿不肯吃药,是云家那姑娘劝成的?”
初月微顿,低声:“墨竹是这样说的。”
“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那会儿墨竹她们都在门外进不去,所以并不知里头的情形。”
杨夫人沉吟了下:“等用了晚膳我去扶光院一趟。”
扶光院点的烛火不多,因为杨白羽不喜欢太亮的夜晚。
他的屋子里只有外面留着一盏小灯,里屋则没有。
晴朗的夜晚,月光会如同水银一般倾泻进来,在窗边透出波浪似的影子。
他有时候靠在床边静静望着月光,能看好久。
烛光亮了起来,墨竹在窗前轻声说:“公子,夫人来了。”
“嗯。”窗内透出一个淡淡的字。
墨竹走到门前,为杨夫人轻轻推开门,初月和墨竹则识相地留在了外面。
杨夫人走进略显昏暗的里屋,在床边坐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见烧已退了,便放了放心。
“羽儿,听说晚饭又没怎么吃,这样可怎么好?是没胃口,还是身子不舒服?”
杨白羽侧身躺着,闭上眼:“我要休息了。”
杨夫人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儿子一直如此,性子从小就冷。
五岁那年冬天,他意外落水,生了一场大病,好容易保住了性命,却冻坏了一双腿。
此后,便更不愿言语了。
唯有女儿未出阁时,她这个做姐姐的同他还亲近些。
可女儿嫁去京城已快四年了。
“羽儿,你知道,娘真的心疼你……”
杨夫人红了眼,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
“我知道你气娘不经过你同意便给你娶了媳妇,但你若不喜欢就当眼里没这人就是,娘已让她搬到偏院去了,决计打扰不到你,等到了一年时间,再将她送回云家。”
杨白羽睁了半眼,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片清晰的阴影。
“娘。”
“欸——”
“为什么一定要我活着呢?”他问。
声音极轻,仿佛只是一片羽毛拂过脸颊。
落在杨夫人耳朵里,却仿佛惊雷炸响。
她愣住,脸上好似失了颜色。
握着帕子的手几乎拿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羽儿,你……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不想活。”他重新阖上眼,像梦呓般。
微弱的烛光透过屏风隐约照了进来,混着月光一道,照在杨夫人身上,她好似凝固的雕像,一动也不动。
烛光与月光将她拉出了两道影子,好似鬼魅附在耳畔,于黑暗中静静窥探。
她浑身冰冷,握着手帕捂脸,终于双肩颤着哭了出声。
“不准,不准说这样的话!……你要让娘心里活活疼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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