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乡试揭榜时,京城下起了第一场雪。
杨白羽裹着厚厚的斗篷,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
腿上针扎般的疼痛让他的步子有些踉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但他尽量走得稳健。
杨老爷杨夫人和杨月华几乎是同一时间拥了上去。
杨老爷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杨夫人心疼地擦拭儿子额上的冷汗。
“先别着急说,咱们先回去。”
杨老爷忙道:“欸呀,都能走能站了,说句话的时间还是……”
后半句话被杨夫人的眼神截了回去。
只好讪笑:“夫人说得对,小羽啊,考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行咱明年再来。”
杨月华挽住弟弟的手臂,轻轻笑了下:“爹不用问,必是考中了。”
杨老爷惊喜地叫出声:“真的?!多少名?咱们杨家也出个举人了?!”
杨夫人按捺住激动,用袍子裹着杨白羽上了回程马车,又派人急忙去通知在酒楼忙得脱不开身的大儿子杨清辰准备摆宴事宜。
杨白羽在马车上始终闭眼假寐,一言未发,家人只当他累了,也未出声打扰他。
回家之后他径直回了房,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写了一封去良州的信。
心绪百转却难成字。
屡次提笔,废纸十数张,不过写成几行。
他在信上落了款,小心翼翼地用信封装好,又在信封中放入了一枚红色的香叶。
直到信封完全封好的那一刻,他整个人才松弛了下来。
少年闻着墨香,伏于桌前,想着收信人将有的表情,不禁轻扬起了唇角。
窗外飘落的雪簌簌落下,倒映在少年墨色眸子上,好似白梅落入古井,幽然且悠然。
——
良州,云家。
正在操办一场婚礼。
满眼的红色,映着狂风漫卷的鹅毛大雪,格外令人惊艳。
云纱站在门口,望着接云影的花轿远去,想着她成亲前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禁有些感慨。
从天方岛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是云影的婚期。
她听张姨娘说,柳姨娘哭了好几次,不愿意女儿嫁到陈州去,但云海是说一不二的,即便面对柳姨娘的眼泪,也不为所动。
她曾顺口问过云泽一次:“她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她嫁过去呢?”
云泽不太在意地说道:“女子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双亲定下就成,难不成要她自己挑?”
“不能自己挑吗?”
云泽嗤笑:“那天底下的女子怕都想挑皇上,进宫当娘娘呢。”
他见云纱不说话,又道:“小四,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已经嫁过人了,等明年开春三妹妹的亲事办完,你若想再嫁,父亲说可以让你自己挑,不过……”
他耸了耸肩:“良州内怕是没有什么人选。”
云纱不语。
良州城内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她曾经嫁到杨家又和离过,但真到议亲那一步,也是瞒不住的。
这个朝代,和离再嫁是律法赋予的正当权利,但架不住人喜欢自己戴上有色眼镜。
她道:“再说吧,上次在天方岛发现的稻种还没开始试种,我自己这些事都无暇顾及。”
“也是,这样,等过了年,你将户口从杨家迁回云家吧,反正现在他们家人都迁走了。”
云纱不打算说实话,只随口应了声。
“再说吧。”
收到来自京城的那封信时,年已经过完了。
云纱今年是将春草和小狼接到云家宅子过的年。
今年雪下得格外大,听说山里的狼和野猪下来了,再住在那小院着实不安全,何况离着村子还有些距离,雪一大,田间小路就没了,进出都难。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就在她打算离开云家回小院的前夕,她收到了这封送到云氏米行给她的信。
米行掌柜见信封来自京城且未署名,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赶紧差人给云纱送了过去。
云纱拿到信的那一刻就了然一笑。
虽未署名,但她认得出杨白羽的字。
他的字非常好看,是她过目不忘的那种。
她将信封小心拆开,抽出信纸时,掉出了一片被压得平整的香叶,红得十分均匀,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有种别样的精致。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山川皆赤色,别与良州。
故人远道,遥赠一缕秋。
——今科解元,杨白羽。”
还特意写了三个阿拉伯数字“8”,这是云纱教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他们曾经的暗号。
云纱反复读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才忍不住欢呼了声,抱住脚边的小狼一顿揉搓,激动不已:“天呐,杨白羽考了第一名!”
-
冬去春来,阳光和煦。
京城格外热闹。
梁程被父亲训完,垂头丧气地走出家门,刚出去便一扫愁容,心情大好地溜出去喝酒了。
他一次中进士,自然得意。
虽是最后一名,也不算辜负他苦学两年多的时光。
但他还没进花楼就被一人捉住了后领。
“梁程,胆子越发大了,现在大白天地就敢往这里钻?”
梁程刚惊的心放了一半,转身冲来人笑道:“杨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怎么抓你呢?”
梁程嬉皮笑脸:“杨大哥,你小心我告诉嫂子,不过除非你不告诉我爹,再给我二十两银子当零花钱,我就不说。”
头被敲了下,杨清辰道:“这趁机敲诈的本事真不该去官场屈才啊,你应该跟你爹去做生意才对。”
“我一算账就头疼,做不了生意。”
“心情这么好,看来是揭榜了?”
“对啊,后四十位已经揭榜了,前十名明日才揭,小生不才,一次就中。”
“那你得意什么?”
杨清辰笑道,“岂不是又落在我们家小羽后头了?”
“杨大哥,不是我说,自古以来这解元落榜的也不在少数,县试乡试院试完全考得不是一套东西,短短时间是记不完的。”
梁程道,“杨大哥,要是杨白羽落榜了,你劝他不要太伤心,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去你的,少乌鸦嘴。”
杨清辰提溜着梁程的衣领愣是给他拽离了花楼,进了对面那条街的春熙楼,然后对小厮吩咐了句什么,小厮点头往后厨去。
梁程坐不住,被杨清辰强按住肩膀。
“我劝你还是安稳点,在吏部下发通知前,考中并不代表能做官。”
梁程喊道:“杨大哥,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之前答应了花楼的……”
“臭小子!”
有人一巴掌推在他后脑勺上,“又去喝花酒了?答应谁了?”
梁程当即僵直,瞬间乖巧了下来,讪讪:“哥……”
来人约三十,方脸浓眉,身材较为魁梧,正是梁程的兄长,梁回。
梁回与杨清辰对视了眼,杨清辰点了下头,没多久后厨端来好几道菜,纷纷摆上了桌子。
酒楼的房间里瞬间就飘满了饭菜的香味。
梁程“哇”了一声。
“全是辣椒炒的?”
梁回意外:“你在哪吃的?”
“良州啊,这不是杨白羽的小娘子种的辣椒吗?她卖给春熙楼了吗?”梁程惊讶之余还有些兴奋,“正好,小爷在良州就吃了一次,早馋的不行了。”
“辣椒也是她?”
这回轮到杨清辰意外,阳璃果他们经过一番波折不易,总算是成功在京城郊外种了几亩地了,趁着这波新春科考,很多人涌入京城之际,一炮打响了春熙楼和惠源楼在京城的名气,连独揽阳璃果的嵊楼都震惊不已。
而且春熙楼和惠源楼的阳璃果相比嵊楼的,更大更红,口感更好,做法大胆且多样,甚至不限量供应。
这让嵊楼震惊之余还有些措手不及,暗中找来了几次,要跟杨文梁集等谈一谈,甚至借助背后官场的势力施压。
但赶上科考,嵊楼也不敢有多大动作,再加上泗州阁嗅到了商机暗中相助,反而帮助春熙楼和惠源楼在京城彻底站稳了脚跟。
条件是,春熙楼的阳璃果要向泗州阁供应。
杨家答应了,因为他们有了新的筹码——辣椒。
这甚至不仅仅是一道新奇的菜品,这还是主调味料,他们甚至预想过,这将会在京城掀起多么大的浪潮。
梁回难以置信:“这云纱到底是何许人物,云家又是哪来的这些新奇蔬菜?”
梁程边吃边道:“据我判断,应该跟云家是没什么关系的,云纱跟他们家人关系都不怎么样。”
梁回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清辰一眼,笑道:“杨老弟,听说她和你家小弟和离了。”
杨清辰挑了下眉。
梁回视线一转,落在大快朵颐的梁程身上。
“臭小子,你都考上了,也是时候考虑成家的事了吧?”
梁程动作一僵。
“哥,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梁回高声笑了几声,盯得梁程发毛。
“我觉得行,你虽平日没个正经,家境却算不错,模样也堪入眼,如今又有功名在身,去良州一趟,又跟那云纱姑娘成了相识,现在她和离待嫁,我看你可以试试。”
梁程猛地站起来,连连摇头:“哥,你饶了我吧,那是杨白羽喜欢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清辰听着有些不明所以,他只对这桩荒唐婚事略有耳闻,其他细节一慨不知,平时又与小羽甚少交流,所以不知真相。
便问:“小羽既喜欢,为何要和离呢?”
梁程哼道:“她喜欢上别人了呗。”
梁回愣了愣:“啊?谁啊?”
“颍昌府知府之子,天天围着云纱身边献殷勤,八成这会儿两人都好上了呢,哥,你还是少想这些不靠谱的。”
梁回不以为意。
“这算什么?好女百家求嘛,既然这么好的人家都欣赏她,说明她是个好姑娘,那更值得求娶了,不过你小子配不上人家,还是算了。”
梁程:“……”
杨清辰啧了声。
“若是如此,我定要回去问问小羽了。”
梁回:“都和离了有什么好问的?说明人家眼光高,也没看上你家小弟呗。”
“那可不一定,现在小羽双腿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若加这次金榜题名,这选择的权力怕是又到了杨家手中。”
梁回撇嘴坐下来,看了眼对面继续吃的梁程,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骂道:“你成天除了吃和喝花酒,还能干点什么?”
“我都考中了。”
梁程委屈着放着筷子,“怎么还骂我啊?”
“你什么时候正经成家,才什么时候不讨骂。”
-
京城作为都城,是本朝最繁盛之地。
良州与之一比,如萤火与皓月。
京城的十二道城门也是修建地宽敞高大,可同时容纳四辆马车穿过,平日只开四道门,每逢节日,便大开六至八道城门。
因为没有宵禁,所以无论白日黑夜,出入的人流量都十分巨大。
云纱跳下马车,站在城门外时,已经黄昏时分了。
春草从瞧见京城巨大的轮廓开始,就一路惊叹,直到站在了巨大的城门之下,更是惊叹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就是京城啊。”云纱道。
林乔将马儿的缰绳交给侍从,笑着走过来:“云娘子,你好像真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
“别人第一次进京,都会惊叹京都繁华盛大,你却好似司空见惯一般。”
确实司空见惯了,云纱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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