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言今日休沐,往日这时都在书房看一会书,因为家里只有沈伯言一个读书人,所以书屋也成了他的地盘。而王氏也不允许大丫去打扰他,说是小孩子没轻没重的,怕弄坏了些贵重物。如今沈弈来了,也曾说了这些规矩。

    不过他现在得了允许,他端着从小厨房拿出来的点心进屋,因为书桌的摆放以门口为向,说能易于纳气入局。

    所以沈弈迎面就看见了一个人影静静地趴在书桌上,他轻手轻脚靠了过去,见到是沈伯言,并且似乎是对方睡着了,发出平稳的呼吸。他有些许失望,看来还不到时候询问。

    毕竟对方睡着了,自然不能打扰人。不过他也没气馁,记得王氏的叮嘱,轻手轻脚的把还有些温热的点心放在书桌空白的一侧,然后给沈伯言盖上披风。

    直到这时,沈弈才有心情观察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沈家书房。这应该是整个沈家能跟他住的西屋相提并论的存在,一个空荡,一个凌乱。

    书屋里不过一张木制座椅,还有左右两侧一米长的小书柜,与一张靠椅。书桌上除了沈弈带来的点心外,还有数十张散落各处的纸张,上面是用墨水书写规范的公文字。

    除此之外,小书柜里大半是装满了,可原本应该摆放整齐书籍,如今像是被人随意翻阅,然后粗鲁地挤在一起,共用着本来就小的空间。

    大抵是王氏说的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书屋有什么贵重物,所以怕自己一个粗糙妇人不懂字把东西弄乱,便也没怎么来。沈伯言也不是拘于这种“小事”的人,就任由自己顺便折腾。

    就是沈弈犹豫要不要离开时,窗外刮进一小阵秋风,把书桌上的公文吹得满地,其中有一张正好吹到沈弈的脚边,他看到这般景象,也停下来要离开的脚步,顺手弯腰捡起来,瞟了一眼。

    公文的上写的字跟沈弈在寺庙学过的一样,所以他能看懂。上面不过记载着一些县城杂七杂八的繁琐公事,本来应该由县令处理,不过沈弈听说这一任青天大老爷并不管事,整天游山玩水,手下的官吏也有样学样跟着。

    导致县衙能干活的人越来越少,沈伯言也承担了不少不属于他的活。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县令出手大方,除了每月固定的俸禄,还有其他赏钱。

    古代的官和吏是有明确的区分和界限,官是朝廷命官,由朝廷任命,俸禄也是朝廷发放的。吏不同,吏由官任命,俸禄自然也是由官发放的,不过吏是没有品级的。

    不过即使是不入流的小吏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权力也是不小。沈弈曾经在万年青树下乘凉时,听几位村民聊着善化县一个距离离阳村不到十公里的村庄,他们前些日子发生了盗窃案子。

    本来以往的农忙时期也时发生,不过那处的官吏不作为,直接把被盗者附近的一家富裕农户指为窝赃户,关入大牢。然后官吏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敲诈他们钱财,只因为他家没有后台,在县衙不认识人。

    沈伯言就是一位小吏,不过他也是一个很有原则的文人,并没有干过这种遭人唾骂的坏事,与人为善,不过沈弈发现他也有忧愁。

    比如这公文写着大抵都是关于县学今年招生不满和隔壁县满员的强烈对比,被知府点名批评,而沈伯言则给县令代笔回信,明显不是一个好活。

    沈弈对此倒是对此不感兴趣,毕竟自己现在总不能就去县学,那里听说是秀才公才能去的。他把掉落的公文都捡在手上,然后按照公文上写的时间顺序摆放清楚。

    在这期间,沈弈也好人做到底,把塞得乱七八糟的书籍收拾出来时,发现共有藏书三十余本,其他大部分都是价值不菲的儒家经典,不过他都在寺庙的藏书阁见过,那里有数十万本书,沈弈直到离开也只背了四分之一。

    不过来离阳村后,沈弈还没在沈家之外见过一本书籍,似乎这是一个极为稀缺的玩意。

    他慢慢地把书籍根据自己从小学习的顺序放好,过程中,他还会打开看一看,是不是跟自己背过的一样。是一样的,并且还有一些深度粗浅不一的批注。

    沈弈津津有味的看着,里面的有些批注跟明镜教他的不一样,就比如这本《尚书》,他顺手就翻到其中被翻阅最多的一页。

    映入眼中的是,虞书·大禹谟的一行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有人不自觉地念出来了,但不是他。

    沈弈转头望向发声的方向,本该是在睡觉的沈伯言醒来,还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后方,他转过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沈伯言眼中除了刚睡醒的迷茫,还有些许惆怅。

    沈伯言睡梦中,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就被惊醒。正好就看见有人在自己的书柜前看书,他就过来看看是哪个“小贼”?

    “大伯,你怎么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沈弈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色,询问道。

    沈伯言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从容反问他:“你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吗?”

    说完之后,他像是回过神,轻拍了额头,懊恼;“忘记了,你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哪里有会看这些?是大伯还没缓过神来,抱歉了。”

    沈弈脸色微变,然后踌躇地回答道:“这句话是说人心是危险难安的,道心却微妙难明。惟有精心体察,专心守住,才能坚持一条不偏不倚的正确路线,大伯你说我解释的可对?”

    其实明镜不是这样教他的,甚至意思有些相反,不过沈弈清晰得意识到如果自己按照他的意思解释给沈伯言,那自己现在能不能完成任务的关键就没了。所以他选择两相结合,表达得更好。

    沈伯言有些讶异,他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沈弈,满腹狐疑地提问:“那这段话出自何处,你可知道?”

    “源于尧舜禹禅让的故事,上古时期,当尧帝把帝位传给舜帝以及舜帝再把帝位传给禹帝的时候,世世代代相传的就是这十六字话。”沈弈相当轻松就记起来这个典故。

    沈伯言大惊失色,忙问道:“你是从何处学的这些话?我记得你不应该是在寺庙里生活的吗?难不成僧人还教这些?”

    他点了点头,说:“就是寺庙师父教我的,我从小就学了。”

    “那除了《尚书》,他们还教你些什么?”

    “嗯”沈弈假装思索了一下,在对方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回答,“师父们还教了我四书五经,我大多就记得,如果大伯不信,可以提问我几句试试。”

    他有些藏私,如果说自己全都背过,也不知道会不会把对方吓到。

    顺口问了几句,见对方都答了上来,沈伯言之前已经足够惊喜了,现在这才敢真的相信面前这个侄子深藏不露,居然真的读过书,而且还不少!

    不过他也有疑惑:“那些僧人为何会教你这些?”

    对了这个问题,沈弈虽然不清楚,但早想好了对策,难为情道:“师父说是因为我在红尘还有劫未过,佛祖没办法收我,然后我在寺庙时身子不好,不适合练武,所以他们也无法教我佛经和武艺。可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会放着我不管,就让我学这些了。”

    沈伯言听了,勉强相信了,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如今他们这一支沈家下一代终于有了一个能念书的。

    在年轻的时侯,沈伯言去过江南,那是文风最昌盛的地方,他至今难忘。所以老了之后,他看到善化县文风不盛,县令无所作为,才如此悲观。不过最让他痛心的是他们沈家也是如此。

    沈伯言曾经也想过,让沈弈跟着自己念书的想法,毕竟侄子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又不会其他,可仔细盘算了一下,发现他远远比同龄人少了开蒙到现在的六年时间,现在重新纠正性子已经太晚了。

    可如今老天爷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侄子沈弈居然已经读书六年了,并且刚刚好赶上了进程。就算他天赋不行,在科举一路走不了太远,可沈伯言却有信心让他接替自己在县城的饭碗,继续让沈家有下一代的基石,能在科举路上走的更远。

    倒时侯,即使自己没能亲眼所见沈家的家族兴旺,也能由后辈见着。

    他满怀期许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沈弈,把后者盯得心里发毛,心里直发鼓,问道:“大伯,我怎么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沈伯言激动地缓了劲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眉开眼笑道:“有,当然有问题!”

    沈弈假装六神无主,脸色惊慌道:“啊,难不成是官府不允许寺庙教人读书吗?大伯你会不会抓我?我不想下大狱!”

    瞧着自家侄子惊慌失措的模样,沈伯言忍俊不禁,抱腹大笑了起来。

    “大伯,你怎么能逗我呢?”

    沈弈也扮演着刚刚才发现受到欺骗,面上有几分后怕的在对方印象中乖乖侄子角色。

    “咳咳,好了,大伯跟你说件事,你可愿意跟我从文读书?”沈伯言笑过了,此刻面上真挚视着沈弈,眼中有几分期许。

    “啊?”

    沈弈假装有几分惊喜加犹豫,细细思考一会,才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下,点头。

    沈伯言喜出望外,拉着沈弈的手就往外跑,嘴里说着:

    “走,跟我去和阿爹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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