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无?”

    沈伯言放下手中的书籍,试探性地问着面前有些失神的少年。

    他嘴角还泛着红,这让沈伯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今天傍晚下衙时,发现自家门口被堵的场景。

    沈弈和许作跟沈俊打起来,这是他听到的消息,那时自己脑袋一片空白,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天的相处,让他知道自家的孩子是什么性子,多乖啊。

    所以自己直接当场脱口而出:“不可能”。然后走进屋一群魁梧的人包围在自家厅堂,正中央的就是沈弈,他素来干净的侄子白皙的肌肤一片红肿,额前、鬓边的碎发散乱,嘴角还有被撕破的伤口。

    沈伯言已经信了个大半了,转头见到传闻中被打的沈俊,那张向来让人生厌的胖脸,已经被揍得看不清分毫曾经的面容,就彻底相信。

    红的是血,黑的是毫无生机。

    来讨说法的就是他父亲沈文,对持的除了沈大山还有许村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沉默寡言的阿爹面红耳赤地让他们滚。

    幸好沈俊还活着,是被沈仲行去镇上药铺请来的大夫救回来的,虽然从此落下了病根,可要不然这事还真没法轻松解决,毕竟杀人偿命。可既然人活着就好说了,该赔礼的赔礼,该断绝关系的断绝关系,事情最终和平解决。

    在那群讨说法的离开后,沈伯言暂呼一口气想问问沈弈时,就看见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对着自己眨巴,像极了清晨山涧里觅食的幼鹿,令人怜爱。让他说不出责备的话。

    就像现在如此。

    沈弈反应慢一拍,缓缓抬头看着他,眼神中透着迷茫,仿佛再问他怎么了。

    沈伯言要说的话一下子就哽在了喉咙口,半响才道:“认真听课。”

    每天晚上,他还是习惯性地给沈弈讲课,即使今天发生让他不愉快的事也是如此,这已经成了沈伯言的每日必备任务。

    “嗯。”

    沈弈轻声应道,接下来的时光他没再出神,这也让暗暗观察他状况的沈伯言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讲课的日子对两人来说总是过的很快,今晚的油灯渐渐燃尽,沈伯言意犹未尽地宣布今天到此为止。

    “阿无,我打算让你去镇上读书,你愿意吗?”

    在看着沈弈看要收拾完东西时,沈伯言还是没有忍住开口。

    他已经知道了沈文重新开办的族学请的夫子不过一个老童生,听说教课毫无秩序可言时,他就后悔让沈弈去了,不仅无用,还有一堆祸事。

    并且他也没有打算真的拘着他在这一小小书房,这些天也一直再寻找合适的学堂,就是今天惹出来的事可能让一些学堂不接收品行不端的学生。

    “愿意。”

    沈弈收拾书籍的动作停了一刹,又继续。

    毕竟他也知道经过今天,继续去上族学是不可能了,倒不如早早离开,当然他也不想上。

    沈伯言听后,紧张了一晚上的神经放松了不少,沉稳道:“就这几天的事,你先在家安稳读书,剩下的交与我。”

    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那朋友许作,我也会一同给他找个学堂。”

    沈伯言也见过那孩子,平日里是顽皮的性子,没想到会为了沈弈一起揍沈俊,并且脸上的伤口比他还多,算的上是个能交的朋友。

    听许村长说那被跟着沈俊一起揍的卖身仆役可是二十多的成年人,听说原本就一个月下不来床,被沈文骂护主不力,打了二十个板子后,就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卖身仆役属于沈文的私产,生与死都在他一念之间,沈伯言虽然对他的狠辣有几分不满,可也没说什么。

    “那我替许作多谢大伯了。”

    沈弈放下手中的书籍,躬身深深朝沈伯言行了礼。

    “你我之间,用不上这些虚礼,快起来。”他摆了摆手,“快回去吧,天色不晚了,你也要早点休息。”

    “好的,您也是。”

    沈弈收拾完东西,便起身离开。

    “阿无,今日之事做的很好。”

    在油灯飘渺地照耀下,沈伯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是难已克制地喊出这句话,期间没有惊动其余院子的人。

    沈弈的脚步没有停留,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下一刻黑夜吞噬了他的身影,沈伯言重重地叹了气,这是他今天不记得的第几回叹气了。

    在回西屋的路途中,沈弈重新反思的今天的行为,他承认自己有些冲动,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比如在无人处再下手,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正大光明。

    他不为今天的事感到后悔,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爽感,上次没有机会揍那讨人厌的家伙,这次被找上门来,可是说的上是得偿所愿。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沈家的态度以及搅黄许作在沈家族学的上学。

    如今虽然一切都得到了解决,可沈弈知道这样的事不能再来第二次,他是要科举的,而进入科举的前提就是自身不能有污点。

    沈弈停住脚步,脑袋微仰,下雨了,雨打在他的脸上,嘴角伤口处火辣辣的。

    他要变强。

    --

    “什么,你今日还想着去族学?”

    张氏把饭的巧手悬浮在半空中,眼神惊愕,像是难以置信。

    早晨饭桌上的人已经离开了大半,只剩下张氏和他了,所以沈弈故意挑在这时刻。

    “嗯,有本书昨天落在那了,需要去取。”他抛下这句话,不紧不慢喝了一口粥。

    这倒不是他故意的,他还真忘了,昨天打架太突然了,把一本《中庸》放在书案上,昨晚收拾时才想起来。

    “那可以让郎君替你去取,你不要白费体力,在家好好温书即可。”张氏拿完饭,把取粥的汤勺往沈弈那处挪了挪,示意他多吃一些。

    “无需劳烦阿爹,我去去就回。”

    沈弈匆匆把喝完最后一口粥,然后就放下碗筷,起身把褡裢拿住就跑了,在身影消失前喊道:

    “阿娘放心,这次我不会惹出事端!”

    “哎,你这孩子。”

    张氏刚起身要追上他,结果人就没影了,她无奈地坐回木凳,喃喃自语:“我哪里是怕你惹出事,我是怕你受伤”

    沈弈成功地踏出院子数步,往后瞧了瞧见没人,便知道她同意了,欢快的步伐渐渐缓了下来,恢复成四方步。

    这是渭朝书生特有的走姿,有点像他曾经见过的京剧中文官的台步,随之咚锵锵锵的锣鼓声响,一步三摇的走动着。

    但是真正书生的四方步却是在【踩跟蹬迈】一二三四的节奏要求下顺序迈进:一、前面的脚用力下踩,二、后面的脚同时前跟,两脚一虚一实并立站立,三、实脚用力前蹬四、虚脚同时向前迈出。此时脚不可落地。

    这个步法最大的特点就是虚实清楚、阴阳分明。(注1)

    据教他的沈伯言说,常如此走路能延年益寿,沈弈对此不做评价。

    路上,他也遇见了不少的村民,大多见他都躲得远远的,也有一些熟人对他脸上的伤口表示关心。

    沈弈的步伐不慢,很快就凭借着记忆来到沈氏族学门口,现在已经过了进学的时辰,所以门口没有什么人。

    当他逐步靠近讲堂时,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渐渐清晰,还是和昨天一样吵吵闹闹的,没有丝毫改变。

    沈弈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而入,在木门下静静等待不到一分钟,讲堂便鸦雀无声,无一人说话,甚是安静。

    看来昨天打架的效果甚好,沈弈心想。

    趁此,他也看清了讲堂里还有多少学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除了他和许作全都在。沈弈也能理解,毕竟即便发生昨天的事,也不会让在座的父母放弃让自己孩子飞黄腾达的机会,不过很可惜,中机会相当渺小。

    沈弈没有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因为视力极好的他眼尖的发现自己的那本《中庸》在黄夫子的书案上方,和其余几本摆放在一块。

    “黄夫子,这是我的书。”

    他向前走到在躺椅上躺着的黄夫子面前,指着《中庸》义正言辞地说道。

    “哦?”在闭目养神的黄夫子睁开半眼瞥了他一眼,然后又闭上,“你说你的就是你的?你又不识字,如何知道这不是我的?”

    黄夫子可不怕他,自己是读书人,在这个万般皆下品的年代,即便自己只是一个童生,也是有特权的,沈弈要是动了他,也是要下大狱,沈伯言也救不了。

    “在第一页,我写上了我的名字:沈弈。黄夫子可以看看是不是如此。”

    沈弈自然没有硬碰硬,可能是前世读了快二十年书的缘故,他每到手一本书,都会在书的第一页写上自己的姓名,没想到这一次意外派上用长。

    黄夫子听后随手把书案上的那本书拿在手里,然后翻开第一页,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又把书放了回去。

    “黄夫子?”沈弈发出疑问。

    “我还是有不信,除非你能把整本书背下来,老夫才能有几分信服。”黄夫子慢悠悠地说道。

    面对如此刁难,沈弈明知他是耍赖,可还是如他所愿,毕竟背书对他是件驾轻就熟的轻松事。

    “那就如黄夫子所说,小生恭敬不如从命。”

    沈弈轻轻拘了一礼,“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在快五十余人的讲堂,此刻不在是吵闹的打闹声,而是字字分明、掷地有声的背诵声。沈弈初见清明温厚的嗓音给本枯燥无味的书本多几丝气蕴,就像当初在寺庙的明镜给他讲课一般。

    与此同时,黄夫子的目光逐渐从散漫到震惊,人也从躺椅上直起了腰,他从未想过在这个愚昧的村庄真的有人会读书,真的从未

    “好了,我知道。”黄夫子虽然不舍,但还是叫停了。

    沈弈嗓子有些痒了,但还是游刃有余道:“黄夫子如今可是相信这书是我的了?”

    “信了。”黄夫子正要把书还给他时,余光见到沈弈褡裢鼓鼓的,心生不满,责备道:“你的褡裢里可是放了玩物?你看在这里的幼童有几个像你一般使用褡裢,都是手拿,你这样不行,天资不错,可是过于贪玩。”

    他这番话说的沈弈满头雾水,可是却意外的正对他下怀,他此行的目的。

    沈弈在他的目光下拿出的那鼓鼓的东西,手掌上是满满的一堆整理好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是何物?”

    黄夫子说还没说完,还没有老眼昏花的眼睛就见那其中一张纸上认认真真地写着: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中庸·第十章》

    “这是我抄录的“圣贤要语录”,我时常拿出警醒自身,一刻也不敢忘。”(注2)

    沈弈郑重其事地说道,脸上的真诚让黄夫子折服。

    “你是何人所教的?”

    黄夫子已经熄了像要收他为徒的心思,这样的天资坚毅的孩子,有更好的前程。

    “县城礼部典吏沈伯言大人,他是我的大伯,他常教我此道。”

    “他啊”黄夫子脸上有几分不屑,还有几分怀念,但很快就收住了,目光复杂地对沈弈说道:

    “我连你一个十岁稚子都不如”

    吾自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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