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看到下午从城门那儿捡回来的小少年就站在中军帐外十步远的地方,不吵不闹,立在那儿就像个桩子一样。
显然已经梳洗过,身上穿着于他来说大得过分的衣袍,头发束起。经过清洗的脸上显出小少年还未长开的轮廓来,满脸的淤青也更加的显眼了。
旁边站着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于信。
“于信,你杵在这里干什么?”跟在萧衍后脚出来的闫文昌不解道。
于信抓住救兵般,忙说道:“闫将军我他”于信指了指雁西,又指了指萧衍,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一激动也语无伦次了。
萧衍看于信身材有点胖胖墩墩的,看起来憨厚可爱,看他现在那样子,就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球。
其实在陇州郡初次见到的时候,便留了印象,闫文昌手下,还能有这样的人?
只是那时候情况紧急,也不怎么感兴趣,便没有细问。
“我什么我,慢慢说!”闫文昌一声轻吼。
“闫将军,这是我带回来的人,也是我请您手下这位长官帮忙找个地方安置一下他的,看样子”萧衍怕闫文昌迁怒无辜,忙出言道。
“萧将军,我,不,不,不是长官。也不,不是我,我,我不安排,是这个小,公子,他,他硬要来,找,找,找您,我,我拦,不住。”似乎怕被责备,急急辩解道。
还真是个口吃。
“萧将军让你安排你就安排,这么个小崽子你都管不了了?”闫文昌上去就铲了于信脑袋一下,但看上去并没有使多大力。
“闫将军,他?”站在一旁的李缙,看着于信欲言又止。
“各位将军别见怪,这小子家里光景不咋好,老爹死在战场上了,家里还有个瘫了的老娘,小时候病了一场没钱治,好了之后就这样了。之前在一次剿匪的时候救过我的命,我就给他提了个伍长,也算给他家里减点负担。”
萧衍有点明白过来,没想到这莽汉心倒挺软。
“对不住了,萧将军,他不带兵,一直跟着我就做点伙房里的事,没见过啥大场面,这么点小事都给您办不好,您放心,这崽子我亲自去安排。”闫文昌复又对萧衍说道。
萧衍忖了忖,他也不问问这小崽子的来历吗。
“阿衍,这是你捡回来的?在哪儿捡的?不对,你,你捡了个孩子回来?”李缙跟被感染了一样,也变得有点口吃。
“今天在出城门的时候,看他被几个大点的孩子欺负,我看不过,帮了把,他就”赖上我了。
“你就把他带回来了?阿衍,你这事儿做得确实有点欠妥了,我们军营也不是什么收容所,再说了,营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大汉,谁会带孩子啊?”
“我不是孩子了!”一直站在那儿的木桩忽然说话了,不满道。
李缙摸了摸下巴,轻轻笑了下,说道:“还挺有脾气。”
萧衍说道:“闫将军没事,你回去歇着吧,这个孩子我自有安排。”
“将军”闫文昌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看萧衍的样子,便没再说了,拉着于信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萧衍等到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终于伸手扶了下腰间,而后又将有点颤抖的左手背到了身后。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闻长青看到萧衍微微颤抖的身体,急呼道:“将军!”
李缙这才意识到不妥,再看萧衍的脸色,如瞬间枯萎的花朵一般,灰败得不成样子,忙上前扶住了萧衍。
萧衍本还想对那木桩子说点什么,不曾想一瞬间瘫软下来,便在李缙身上借了点力,轻声对他说:“带我去周医长那里。”
“他不是在驿站?”
“应该回来了。”
“好,那你回帐等着,我去把他给你叫来。”说着便扶着萧衍回了她的营帐。
那个木桩子也很自觉地跟了上去。
周明经怒气冲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走了进来。
还没看到人呢,声音就到了:“老夫说了要休息你偏不听,不听老夫的话,有本事别找老夫来啊。”
可看到躺在榻上,紧抿着双唇,满脸苍白的萧衍时,他就忽然闭上了嘴。
转头将自己的满腔不爽换了个方向,对准了帐里杵着的几个男人,“你们都出去啊,一个两个的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我要给她换药了!”
李缙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出门还拉上了回到萧衍营帐里继续当木桩的雁西。
闻长青跟在他们后面也走出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李缙问他。
“”
“你多大了?”李缙再接再厉。
“”
“你是金州人吗?”李缙不依不饶。
“”
“你是哑巴呀。”
这回终于有了反应,不过还是没回答他,只是给了李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缙观那眼神,自我翻译了一下,“你怕不是个傻子吧,之前和你说话的不是我啊?”
李缙无奈,只好自己给自己找补点场子,想伸手摸摸那个木桩子的脑袋,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帐里,萧衍这次是真的没有力气再自己解衣服拆绷带了,周明经一个人确实有点力不从心,无奈地喊道:“外面那个小孩,你进来一下。”
李缙和闻长青还没反应过来呢,雁西便离弦的箭一般嗖的一下窜出去了。
李缙摸着下巴,想“刚刚叫你小孩,你可不是这个反应啊。”
周明经让雁西上了榻,从萧衍背后扶着她,再自己褪了萧衍的外袍,待解开外袍,萧衍腰间的一片血红就刺进了雁西的双眼。
那血迹已经渗透纱布甚至染透了内里的衣衫。
周明经拧着眉头,一脸嫌弃,但手下却轻手轻脚,快速剪掉了纱布,又清理了血迹。
再有条不紊地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针,仔细在火上过了之后重新缝合了一下萧衍的伤口。
雁西在萧衍身后感受到她身上冒出的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一股清幽的香气混着汗味窜进雁西的鼻腔,使得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感受。腾的一声出现又嗖的一声划过,雁西没来得及抓住。
只是在想,她看着也不比自己大多少,是如何忍受住这非人的疼痛一整日而一声不吭的。
周明经中途抬头看了看萧衍,心下闪过一丝不忍,拿过一卷未展开的纱布,递到她的嘴边,没好气地说道:“张嘴。”
萧衍没有睁眼,但很乖觉地张开嘴咬住了纱布。
周明经缝了十几针,又敷了药,再重新绑好了纱布。
“照你这么折腾,我再好的药用给你都是浪费。”周明经还是生气,只是这期间萧衍一直乖乖地任他摆弄,一声都没吭,语气便多少有点松软。
“从今天开始,我给你加大药量,既然醒了,内服的药也得加上,才好得快。”
“你,跟我去熬药,顺便给你看看腿。”周明经对雁西说道。
萧衍心里乐开了,这小老头,真是口是心非。
雁西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替萧衍套好外袍,再将她放回塌上,才顺从地跟周明经走了。
“将军,吃点东西吧。”萧衍睁开眼睛,就看见闻长青又端着碗站在了自己塌边。
“你放下吧,我歇会儿再吃。”她现在感觉身体要从腰间处裂开,脑袋也像装了千金铁锤一般重,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欲望吃点什么了。
“将军,您吃点吧,卑职卑职喂您。”
“放下。”两个字说得有气无力,但不容置疑。
“行了,你放下吧。再去弄点热汤来,要新鲜羊肉炖的。”李缙解围道。
“是。”闻长青闻言出去了。
良久,“阿缙,谢谢你。”萧衍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这回却是因为不好意思。自打从京都出来,一路上李缙都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一部分出自自小的情谊,一部分怕也是担心自己囿于父亲的死出不来。
李缙明白她的别扭,没说什么。只心里一酸,一刹那间觉得命运实在弄人。
“你要真想感谢我,到时候送我几个小军功回去交差就好了。”
萧衍弯了嘴角,说道:“要军功找程大帅去,找我有什么用。”
“下次萧大将军英明神武的时候,带着小将我给您鞍前马后,不就能顺便让我捡几个军功了吗?”
萧衍笑意渐深,“三皇子可别折煞微臣了,您天潢贵胄的,给我鞍前马后,我还不想折寿呢。”
李缙也随着一起笑开了。
“不过说真的,你捡回来的这个小崽子你查过了吗?打算怎么处理?”
萧衍闻言,挣扎着爬了起来,李缙赶紧扶了她坐起来,“比起这个小崽子,我倒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说。”
“你说,闻长青是主动要求留下照顾我的?”
“是啊,怎么了?我本来还想给你多留几个的,只是”
他不说自己也明白,“是他们都不大愿意吧。”
这个不是什么难懂的事,这些人虽出自行伍,但能进十六卫的出身都不低,从小在名利场打滚,各个是人精。
现如今京都的风向早就变了,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郡主风光早已不再,刚何况忠肃侯萧风潜也走了,萧家一门只剩这么一个孤女,还能有什么未来?
可李缙却不一样,他是当今圣上仅有的两名成年皇子的其中一个,又是中宫赵皇后亲出。如今东宫未定,圣上在这关键时刻让他跟着程大元帅出来远征西北,一切似乎昭然若揭。
所以他们一个赛一个的积极,想要在李缙面前留下印象,到时候若能得志,便是一飞冲天。
李缙不置可否,问道:“你问他干什么?”
“没什么,干净吗?”
李缙愣了一下,转瞬间明白过来,“放心,都是舅父亲自挑选的。”
赵相国?
那对你肯定是放心,可是对于我
李缙看懂了萧衍的神色,笑道:“放心吧,我都亲自一一摸过底的。闻长青的祖父是御史中丞闻修明,他现在是朝中清流一派的领头人物,清流最重风骨,手上不会沾不干净的东西的。”
萧衍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还没说,到底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真的没事,我随口问问。只是没想到,他会愿意来照顾我。”
还尽职地有点过头。
这时,闻长青端了碗肉汤进来了。
萧衍看李缙接过了闻长青手上的碗,便明白过来。未等李缙开口劝说,便很主动地自己端了碗,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起了热乎乎的羊肉汤,东西进了嘴里,萧衍似乎终于觉得有点饿了,不一会儿碗便见了底。又在胃口的牵引下将那碗粥也喝了个精光。
看她吃完所有的东西,李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临走前对闻长青说:“以后上点心,再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别干了,回去给我刷马去。”
这种情况,当然是指让萧衍饿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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