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人的精神领袖伊秩贤王已死,北狄大部的斗争意识岌岌可危,再加上没有有效的领导和作战方针,他们的队伍被悍勇的萧家军突得四分五裂。

    战场上的形势被迅速地扭转,北狄人向北溃散。

    凉州城内大帅府,西北边城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将面色凝重地站在萧衍的房间里,心思各异。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就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如雨,衣襟上还有未来得及干涸的鲜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她被雁西侧扶着,背后的刀口处血肉翻飞,触目惊心。

    周明经先处理的是萧衍右后腿上的箭头,萧衍的裤子被齐膝剪下。

    因为箭尾被萧衍砍断了,现在已经无法和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北狄用箭对比,也就没法知道箭头上是什么构造,是否带有倒刺。可若是不能拔,用刀切开伤口取箭将会加大出血量,也担心萧衍扛不住疼痛,周明经一时间有点踟蹰。

    他回头,用眼神向程松衡请示了一下,程松衡亦有些犹豫。

    “大夫,衍儿自小怕疼,您务必轻一点。”是郑有恩。

    萧衍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一下子觉得有点赧然,艰难开口道:“没事,切吧。”

    周明经又获得程松衡的允许后,拿出一把雪白的匕首在火上烤过,一刀下去血水涌出在洁白的腿上留下长长一条血迹,啪嗒啪嗒滴在地上。萧衍紧闭着双眼,咬紧着牙关,一声没吭。

    为方便借力,萧衍整张脸埋在了雁西的颈窝,呼吸喷洒出来,烘烤着雁西。雁西接过丫鬟手上温热的毛巾,轻柔地替萧衍擦着额上的冷汗。

    忽然,雁西惊呼了一声,“周医长,她”雁西神色惊慌,面色霎时间变得比萧衍的都难看。

    这时,众人都随着他的目光转移到萧衍的脸上,只见她的唇色乌紫发黑,五指的指甲也变得乌黑,是中毒的迹象!

    周明经瞳孔骤缩,迅速地观察着萧衍身上的各个伤口,拿手在萧衍左胸口的箭伤处抹了一把,在斜照进房内的余晖中,众人都看清了,黑血!

    周明经冷肃起神情,用剪刀迅速剪开萧衍左肩伤口周围的衣物,箭头只有寸许还留在体外,他眉头紧锁,一咬牙再次用匕首割开创口周围的皮肉。

    萧衍抑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浑身颤抖了起来。雁西心急如焚,又不敢出声打扰周明经,慌乱之下伸出手臂递到了萧衍的嘴边,示意她咬住。

    萧衍被一波又一波没顶的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但还是留了一丝理智伸手拽下了雁西的手臂,握在了手里。

    周明经取出箭头,丢入水中,水色瞬间变成墨黑色,全场色变。

    而且,这只箭和之前那只不是同一种箭!程松衡沉下脸,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一向脾气不好但心软的小老头,脸上第一次面露难色,他喉咙发干,艰涩地向程松衡回报道:“老夫无能,不识得此毒。”

    这句话犹如一记闷雷,炸掉了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声,空气都被凝固,片刻的时光犹如几个世纪那么长。

    有风吹开窗户,惊得郑有恩身体一哆嗦,没有人注意到。

    “来人,快去找大夫!全凉州城,不,全西北悬赏,只要能解此毒,我大帅府重重有赏!”郑有恩声音中带着慌乱,一时间丫鬟仆从们也跟了乱了方寸。

    就在这一片兵慌马乱中,意识早已摇摇欲坠的萧衍终于陷入了昏迷。

    “你先替衍儿处理好伤口。”程松衡目色沉沉,对周明经说道。

    周明经点点头,思索了一瞬又转身在桌子上迅速铺开纸墨,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的药方,递给程松衡,“元帅,请按此方抓药,此方虽不能解毒,但能延缓毒素侵入四筋八脉。”

    程松衡点点头准备接过,唐归舟抢先接过道:“元帅,我去吧!”说着就大步地迈出了房间,杜方也跟着出去了,“我和你一起!”

    握住雁西手臂的手软绵绵地垂了下去,留下几条发紫的手指印。雁西呆呆地望着还在不断冒出黑色血液的伤口,俯身下去一把用嘴含住了。他用尽全力吮吸着,将吸出的毒血吐在地上,那摊血居然还滋滋地冒起一缕细烟。

    周明经瞥了一眼,便大喊着:“停下!快停下!你也会中毒的!”他上前去拽这个小崽子,可是不知道那瘦弱的身体从哪里迸发出的力量,周明经愣是没有拉动。

    雁西转过头看了一眼周明经,那个眼神凄楚凶狠,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仍在拼死保护着自己的心爱之物。

    周明经被那个眼神盯在了原地,看着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吸吮的动作。

    今晚圆月高悬,融融月色映照着满院的兵荒马乱和仓皇,俯视着人间,显出高高在上的冷漠。及至深夜,萧衍房里像织线一般往来不绝的丫鬟队伍还未停歇,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送出,又一盆接一盆的药水被送进去。

    萧衍的头上,身上已经被扎成了一只刺猬,嘴角还时不时逸出一点毒血。

    “周明经,如何?”程松衡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萧衍的房内,心里焦急万分。

    在这个已经入秋的西北深夜,周明经还是流了满额头的汗,他跪倒在地,组织着言语,“大帅,老朽无能,还是没有什么头绪。不过,七天,我的药方最多只能管七天。要不然到时候毒素侵入筋脉,药石罔治。”

    什么?程松衡豁然站起身。

    当初只让她进城送消息,建立他们西征大军与凉州的联系。预料到可能会闹出一点动静,却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包天到只身闯敌营,去闹什么和谈。

    虽说她凭一己之力斩杀了伊秩贤王,给他们击退凶悍的北狄部队提供了大大的便利,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可谓是战功赫赫。

    但是太过莽撞了,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程松衡修得的一身佛性终于在今天这个房间出现了一丝裂纹,太像了!这样不顾一切的一往无前,骄傲自负,哪怕是那一点任性妄为,都太像了!

    恍惚间,十几年前在京都长街打马而过的恣意少年,那张扬烂漫的笑脸似乎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风潜,是我对你不住!没有看顾好衍儿”程松衡心里无比自责地想到。

    郑有恩倒显得平静许多,此刻似乎从一开始的惊慌中冷静了下来,坐在屏风外的桌子上思索着什么,神色在灯光的照耀下半明半暗,叫人瞧不真切。

    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小树苗一般的身影独自强撑着精神走出了大帅府。

    雁西没有萧衍那样强悍的身体底子,毒素迅速在他体内蔓延。走出大帅府,外面是同萧衍房内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百姓们结束了连日来的关门闭户,带着家人小孩上街庆祝:凉州之围终于被解了。

    欢笑喧闹之声充斥着雁西的耳朵,他的眼里已经出现了重影,还是看见了大街上满是贩卖莲花灯的,百姓们几乎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西北多战事,每次结束百姓们都会在城外的曲通河里放一盏祈福用的莲花灯。盼和平绵延,载英魂归乡。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一盏灯,是为了那个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少女将军而放。

    雁西沿着墙根一步步挪,即使只有两条街的距离,雁西还是走得很费力。雁西的呼吸变得愈加的艰难,他强撑着不能让自己倒在外面,即使死也要死在那个地方,那样才能帮到萧衍。

    当初自己千方百计地逃离那里,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主动地回到那个地方。那个披着仁慈外衣的人间地狱。

    可是他此刻无所畏惧,他甚至有些欣喜,他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空无一用的废物,只会拖累萧衍的累赘,不被她正眼对待的孩子。

    他可以救她,用他自己的命。

    雁西倒在仁安药堂门外很久以后,才有一个小少年从里面打开了门。那孩子看着比雁西还略年幼一些,他神色木然地捧着一盏莲花灯,小小年纪看到有人晕倒在店门外也没见多少慌张神色。

    只见他镇定地走到药房后间,半晌从里面飘出来一个枯瘦的老头。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简直像在骷髅架上套了一件衣衫般,身形空空荡荡。那脸上也是瘦的让人看起来硌牙,在这样一副躯体上,有一对精光四闪的眼睛便显得格外的瘆人。

    那个小孩子跟在这个老头子身后,眼神空洞地像被人摄去了魂魄,“师傅,就是他。”

    干瘪老头上前几步眯缝着眼打量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半晌似乎认出来般,又拍拍脑袋,支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雁西啊。”

    他张开黑乎乎地嘴,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两声,尖锐似夜枭,令人脊背发凉。他和那个小孩子两人一左一右架着雁西,将他拖进了药房的后堂。

    大街上通火通明,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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