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肯定是她看错了。

    迟迟揉了揉眼睛,那个传闻中的广陵王殿下,怎么会是她那个温柔真诚又有趣、还说要娶她为妻的小侍卫呢?

    一名舞姬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纤纤玉手捧上美酒。

    少年一口饮尽。

    而后伸出五根手指,将那舞姬牵到怀中,不胜酒力一般,修长的身子微微笼住她。

    少年广袖飘飞,乌眸含笑,醉意朦胧,将传闻中的风流多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那舞姬娇滴滴地问他,“奴家听闻,爷前几日看上了一名宫女,魂儿都被勾走了呢?听说呀,爷还想娶她,是也不是?”

    少年戏谑一笑,两指抬起舞姬下颌,打量着她艳丽的脸颊。

    迟迟清楚听见他笑了,那笑声带着少年人天生的清澈琅琅,肆意风流至极。

    “爷怎么可能娶一个宫女?骗她玩玩而已。”

    这样轻佻又勾人的模样,舞姬的脸瞬间红透。

    而迟迟则是小脸煞白,只觉吹到身上的风都冷了起来。

    什么东西硌得手心发疼,低头一看,是她亲手做的那根剑穗,为了做它,她的手指头被扎得流血。

    可她用心做出来的剑穗,广陵王身上任何一件物事拿出来,都要比之珍贵百倍。

    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迟迟此时才觉,自己以前同他说的那些话有多么可笑。

    “玉观音送给你,保佑你长命百岁。”

    “这是送给恋人的花。”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如果……他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小郎君。

    只是她的见青哥哥……

    可是他不是。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小侍卫怎么会跟广陵王是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迟迟依旧不敢相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艘画舫,盯得眼睛都酸了,只等着它停下。

    然后她跑了过去。

    她越跑越快,裙裾飞掠,花香四散。被她撞到的人纷纷骂出了声,可是她都听不见了,眼下,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心里乱得很,慢慢停住了脚步。

    有人将刀拦在她面前,她看着他们。

    迟迟恍然大悟,这才是侍卫的服饰。他们这些御林军,唯有腰带上绣着的才是血红色的朱雀纹。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已分明。

    她应该转身离开,否则等待她的就是冲撞皇族,是死罪。

    大约,确实如那些人所说,她太傻了。傻到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是啊,她怎么就信了?

    还是她直觉他不会骗她?因为他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就无条件地相信他。

    那样的容貌性情,以及不论在哪里都来去自如,怎么就能一点都没怀疑过他呢?

    刀剑森然,提醒着她与那少年的云泥之别。

    这些不苟言笑的侍卫,在她与那少年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他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殿下,挥金如土、众星拱月。

    而她只是个宫女。

    低微的、一无所有的宫女。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这般没有规矩?见了殿下还不下跪。”

    少年身旁,那个长相精致的舞姬娇声叱道。

    被她训斥,这小小宫女却没有退却,她年纪看上去不大,长得灵动乖巧,甚至有些稚嫩。

    小宫女张了张口,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原来之前靠近你是那么容易啊。”

    话里满满的遗憾,听得人心里发苦。

    舞姬好奇地看着小宫女,又看了看广陵王,后者笑意寒凉,墨眸如冰。

    迟迟用力地呼吸着,浑身都在轻颤。她难受得鼻尖都红了,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那个让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少年。

    他们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她穿着光鲜的衣裙,还特意戴上了掌事因她差事办得好赏的绢花,是她最最喜欢的荞麦花了。

    想着万一偶遇了小侍卫,要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她想,自己一定要冲他笑,要跟他一起开开心心地过节。

    现在真的遇到他了,可为什么她的心情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呢?

    这么久,他骗她这么久。

    半晌,那少年抬起手来,笑道:“你这奴婢,也是来讨一杯酒喝的吗?本王倒是可以赏你。”

    迟迟没有看他手中摇晃的酒壶,而是怔怔地看着他。

    “你当真姓施?”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还是不甘心,还是要问一遍。

    好像要亲口听到他承认才行。

    “大胆!”侍卫猛地上前,“谁准你同殿下你呀我的?”

    少年却没有发话。

    那侍卫便不敢轻举妄动。

    手里的剑就那么不上不下地举在那里,尴尬非常。

    华服少年忽然抬起脚,面无表情从她身前走过。天上开始飘落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

    “施见青!”

    这一声,让全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小宫女,她喊得清楚又直白,整个人却用力到颤抖。

    她追了上去,胸口起伏不定,眼里写满了执着,“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都……我都梦到我嫁给你了,我都想告诉你……我愿意,我愿意的。可是为什么,都是假的?”

    都是,骗人的。

    少年淡漠地掠过她,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帘,看向了画舫之上。

    迟迟也随之看去,分明看见一名女子静立在船头。那女子有一张海棠花般的面容。

    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分明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仅仅是站在那里,恬淡地俯瞰着他们,就美丽得像是一副画卷。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场闹剧,仿佛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无数次。

    一瞬明白了什么,迟迟不敢置信地退后了一步。

    脑海中一瞬掠过关于广陵王的诸多传闻。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个,其他所有人都是代替。

    ——可怜那些无知的小姑娘们最后都是心碎离场。

    原来,她竟也是么?

    也是……其中之一?

    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娘亲请人给自己赐过福的。

    她这一生都会平安喜乐、所想皆可得。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是娘亲骗了她,还是老天给她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施见青,”她听见自己要哭了,“你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没有。”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一瞬间,她双眼猛地瞪大,心脏疼得紧缩,泪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怎么能没有呢?

    他说给她做一辈子的小笼包,说想娶她,都是骗人的吗?

    天上开始下雨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雨滴砸在身上,凉得可怕。

    喉咙如同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还欲往前走,却猛地一个踉跄,竟是被那个侍卫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似乎有人在指点,可是说的什么听不分明。

    泥泞的雨水弄脏了她精心准备的衣裙。

    鬓边那朵雪白的荞麦花也掉落在地,变得肮脏不堪,她想要爬起来,不要那么狼狈,却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谁允许你直呼本王姓名的?”

    冰冷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好像他天生就该是如此。

    她能感觉到,他的眸光缓缓移动,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眼睁睁看着他抬起乌靴,踩了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像是要把她踩进泥土里去,永世不能翻身。

    终于握不住那剑穗,手指无力地松开。它残破不堪地趴在泥里,丝丝缕缕的红沿着泥水流淌。

    好像一颗破碎的真心。

    迟迟忽然想到那一天。

    他给自己做小笼包的那一天。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温润的脸孔。

    黑纱之下,少年唇角勾着的笑容令人倾心。

    她想,他明明夸她烧火很厉害的,怎么可以踩她的手呢?

    想到这里,指骨断裂的剧痛才传来。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样太丢脸了,已经够丢脸了,怎么可以更丢脸?

    她对不起娘亲,娘亲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她却让自己受伤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只要这样,天上的娘亲就看不到了。

    她一声一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自己。

    “愚蠢至极。”一声嗤笑响起。

    “区区贱奴,也配肖想王妃之位?”

    那道凉薄的讽刺的声音,终于从头顶落下,像是给她宣判了死刑。

    少年无所谓的轻笑着,带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和恶意。

    那一刻,迟迟终于死心。

    ……

    “谁给你的胆推她的。”

    施见青一脚将那侍卫踹翻在地,是,他惩罚了那个三心二意的奴婢,本该无限快意才是。

    但所谓的快意,却只有那一瞬间,过后却没有任何感觉,反而觉得心中微堵。

    明明都结束了。

    只是为何。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少女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默默流泪的表情呢?

    他烦躁地踱步,忽然铿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那剑光雪亮,一如少年漆黑森寒的眼。

    “起来!陪本王练剑!”

    直到汗流浃背,他才稍微平息了些许。

    他蓦地想到,她还欠他第三件事。

    终于明白那种难以平静的心绪从何而来。

    施见青将剑插回鞘中,低头看着满地的残花落叶。

    她还欠了他一件事,没有为他做。

    ……

    此时。

    迟迟正扑倒在白芷的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原本只是小声的抽泣,到后面越发克制不住。

    “呜呜呜……哇哇哇……”

    “姑姑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喜欢别人了。”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以后我都会老老实实的,再也不轻易喜欢旁人了……”

    白芷拍着她的背,暗暗叹气,真是可怜见的。

    迟迟抬起一双哭得跟桃子似的泪眼:“宫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要出名了。”

    大家都会知道,有一个傻乎乎的宫女被骗了心。

    这个世道只会钦羡他广陵王殿下的风流薄情,而不会同情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编排自己的话会有多难听。

    小小少女蔫巴巴的,哪有之前的一点活泼生气,看来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白芷摇着头给她包扎伤口,“你这伤口不要沾水,相信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了。”她指尖轻点她额头,道,“疼一疼也好,这样你也长长记性。”

    “姑姑!”迟迟更加委屈了,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你啊,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眼下这南墙也撞了,可算是能回头了。”

    白芷叹了口气,见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根剑穗,大约是送不出去了的。不过还好,她看上去陷得并不很深,哭上一场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迟迟想不明白,她那么大一个夫君怎么就飞了。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怎么能不是小侍卫呢……越想越是伤心,就连手指都再次泛起疼痛,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白芷出去一趟带回来些东西,有几瓶伤药,一碗酥酪,还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快来吃点东西吧。再怎么伤心也不要亏待了自己。”

    “这些都是一位贵人送来的,”白芷顿了顿,“他听闻此事,也对广陵王殿下颇有微词,特地送来这些,盼你能早日恢复。”

    果然……

    她出名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出的名。

    迟迟哀嚎一声,仰头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生无可恋地呢喃着。

    不久,白芷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小笼包一个都没少。

    一看,少女把手盖在眼睛上,瓮声瓮气,却很有骨气地说:

    “我这辈子都不要吃小笼包了!”

    也不会再喜欢会做小笼包的少年了。

    还有长得好看的,她也不会再喜欢了!长得越好看越会骗人,娘亲说的一点没错!

    第二日便有人跑到迟迟面前冷嘲热讽的,不过迟迟都一副老僧入定、看破红尘的表情,对她们不理不睬。

    那些人见没什么乐子可寻,也便渐渐不再奚落于她了。

    毕竟每天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络绎不绝。像她这种的,也就新鲜一阵儿。

    很快,宫里便张罗起了广陵王殿下的初礼之事。

    沮丧了几天以后,迟迟便也不再想着小侍卫了,一心放在了攒钱上面。

    要是能早一点出宫就好了,离开这个伤心地,跟着姑姑一起出宫,她们师徒去过简单快乐的日子。

    有了盼头,也就渐渐地不那么伤心了。

    一天掌事找到她。

    “你这香囊,可还有多的?”

    “怎么了?”迟迟有些惊讶掌事怎么会问起她的香囊。

    掌事便将原委同她一说。

    不知是谁传出来的,官家因为某个宫女所佩香囊的香气十分好闻,就跟她多说了一句话。

    官家的喜好本就极难打听,这个消息不论是真是假,都很有价值。

    掌事道:“既然你有,那我要十个。你手下还有香料吗?这般香囊可还能做?我给你银子,全都要了,这是定金。”

    说着就打开荷包,倒了些碎银出来,一股脑塞进了迟迟的掌心。

    对于这意外之财,迟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便点头应下了。

    几天下来,进账颇多。

    夜里枕着那些碎银,梦里都是银子的香气。

    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情场失意、商场得意?

    太极宫。

    几乎人人腰间,都佩了一个香囊,走动之间散发着荞麦花的香气。

    江从安的腰上也挂着一个,绣着花草图案,不伦不类的。

    察觉到施探微频频投来的视线,他忍不住问道:

    “官家可要奴才为您准备一个?”

    施探微看他一眼,“不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修长手指轻轻翻过一页。

    半晌,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从安,你若不在宫中当差,会想做些什么?”

    皇帝鲜少有这般闲聊的兴致。

    “那自然是打铁。”从安憨笑着道,“奴才家中开了一间打铁铺子,祖上三代都是铁匠。后来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才进了宫来……也幸得先帝爷与官家的厚爱,奴才才有今日。”

    他颇为狗腿地端上一盏清茶:“奴才从前的心愿,便是铸造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兵刃。”

    “哦?”

    “也许,宫中人人都有如奴才这样的愿景吧,譬如小虎子,”官家难得对这些感兴趣,从安自然是滔滔不绝,“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进尚服局,私下里日日都在那苦练针线活儿呢。”

    施探微挑眉,难怪总见那小太监翘着个兰花指,还以为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从安说得倒是不错。便是他的弟弟也有醉心之物,对于奇巧机关的构造,颇有心得。

    “从安,你觉得,朕可是无趣得紧?”

    “官家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从安大为讶异,“您是天下之主,怎可与浅薄的凡夫俗子共论。”

    施探微却淡淡一笑,“朕若不是个皇帝……”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尾轻轻上扬,似乎在笑。

    “大约会是个厨子吧。”

    从安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家的话变多了些,如今破天荒地,竟也会说一些玩笑话了。

    虽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却又有了一丝属于凡俗的气息。

    “小虎子,”

    从安踏出太极宫时还是恍惚的,“官家有旨,明日你便离开御前。”

    “去尚服局报道吧。”

    小虎子也傻了。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谁知道皇帝竟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他立刻就跪下磕头。

    “官家大恩!”

    那副模样,仿佛在御前做事,是个多么避之不及的差事。

    这可愁坏了从安。

    平白无故空出一个位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顶替的人选。

    或许……安排个御前宫女?

    从安摇了摇头,官家那个性子,还是如往常一般,选个小太监比较稳妥。

    他背着手踱步走远,官家近来心情好,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松泛了许多。

    太医诊脉也道,官家的病情在逐步恢复当中,预计入冬就能大好了。

    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直到,尚宫拟定了初礼宫人名单。

    “什么?”迟迟张大了嘴巴,“我入选了?”

    对比周围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她却一脸遭雷劈的表情,怎会如此晦气?迟迟差点脱口而出。

    兰儿自从上回被打板子以后,身上便留下了伤疤。

    若非如此,她才是那最合适的人选,年纪相貌都合适,怎么也轮不到迟迟。

    但,命运就是这般巧合。

    偏偏要爱别离、怨憎会。

    “这可是皇家的恩典。天大的恩典。”掌事嘀咕道,推了推迟迟,要她立刻对前来宣旨的尚宫跪地谢恩。

    尚宫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宫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位置挤破头,这个小宫女算是撞了大运。

    “年氏,接旨吧。”

    这个恩典,迟迟宁愿不要。

    “不,我不愿。”

    尚宫脸色一变。

    此次入选者共有三名。

    尚宫推举上去以后,还要由太后娘娘与广陵王殿下亲自擢选出一名。

    掌事只能这样劝她:“这事儿与选秀差不多的流程。除了初选,还有殿选,殿下不一定会选你。”

    “但现在旨意都下来了,你必须接,否则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乃是重罪,是要连累家族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要是有人可以替你,便也罢了,可放眼整个尚食局,唯有你最合适。”

    林掌事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拍了拍她的肩头,叹气道:“也许这就是你的命吧。”

    迟迟十分不忿。若是做了初礼宫人,她要再想出宫便难如登天了。

    将来若是广陵王娶了正妃,不,不消是正妃,只要一个侧妃,她这样的身份只能任由人家磋磨。

    到时候踩死她,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自己是绝对不能做初礼宫人的。

    可是她小小宫女,又拿什么来反抗,反抗整个皇室?

    迟迟思虑半日,终归还是孤身一人去见了尚宫。

    尚宫身旁,站着一个苍蓝色宫装的女子。便是位高如尚宫,也对这位宫女客客气气的。迟迟默默在偏殿等了半日,尚宫才肯见她。

    而那名蓝色宫装的女子已然不见了身影。

    将来意说明,迟迟伏地拜道:“还请尚宫大人通融通融,将奴婢从名单上划去。”

    尚宫皱眉道:“此事已经定下,且已上报太后娘娘,如何能够随意更改?何况,这是多少宫女求之不得的机缘,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迟迟咬牙,从袖中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肉疼道:“这是奴婢小小心意,还望尚宫笑纳。”

    尚宫却拂袖道:“此事不必再说,下去吧。”

    便是钱帛也不能打动这位尚宫吗?

    迟迟一下子也无措了,僵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离开。一路上,她都在思虑脱身的法子。

    忽然——

    “等等。”一道婉转如黄莺的女声将她唤住,“你就是年迟迟?”

    迟迟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就连尚宫也毕恭毕敬、身穿苍蓝色宫装的女子。

    她面若芙蓉,眉眼光艳,红润的唇边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正静静看着迟迟。

    就在觅蓝打量她的同时,迟迟也在打量着她。

    这就是传说中广陵王那个求而不得的人吗?当日不曾看清,眼下细看,当真是个美人。

    难怪小侍卫喜欢她。

    “殿下素来行事小孩子心性,若是有伤到你的地方,我替他赔个不是。”

    觅蓝福了福身子,半点没有盛气凌人的做派。

    迟迟摇头道,“不必了,谢谢女官好意。”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觅蓝不动声色地看着,而后轻轻一笑。

    “你不想做殿下的初礼宫人,是也不是?”

    那些话她都听到了!迟迟有些警觉,将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觅蓝道:“我知晓,你定是想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的,就算是做个小民的正妻,也比做个妾好。更何况初礼宫人,连个通房都算不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殿下忘在了脑后。”

    “随我去见太后娘娘吧。娘娘礼佛多年,甚是心慈,会听你陈情的。说不定就会应允了你,将你从名单上划去。”

    “毕竟此事,你也不可能去找殿下。宫规森严,除非他想见你,否则你轻易是见不到他一面的。”

    说罢,觅蓝轻轻垂下眼帘。

    娘娘虽然仁厚,但同时,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区区一个宫女竟敢违逆皇命,她恐怕是……有去无回。

    这段时日,自己总是不能安心。

    一切都是从这个宫女出现以后,发生了改变。

    回想种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与她有关。

    那个荞麦花的香囊,分明是这个小宫女赠给广陵王。

    如今几乎人人都佩上了,可是却无人注意到她。

    虽然太后娘娘说,官家在宫外所结识的那人早已身死,但假如有万一呢。

    世上有那样多的偶然……

    觅蓝的眸子沉了下去,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真的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这个小宫女自己的命不好吧。

    或许,太后娘娘真的会赦免她也说不一定。

    自己也算行了个善举。

    觅蓝这样想着,把人带到了宝慈宫。

    “进去吧。”她低声道。

    迟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并不知晓太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娘娘自从新帝御极之后,便深居后宫、时时斋戒。

    如若官家是个宽厚的人,那么娘娘作为官家的生母,定然也……是的吧?

    只是,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女官为何帮我?”

    “你是白芷要护的人,”

    觅蓝笑容有些缥缈,还有点苦涩,“我欠她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是她费心维护的人,这样做我能够心安一些。”

    迟迟便没有怀疑了,姑姑也说过,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一起长大、一起在宫中相互扶持。如果是那样的感情,那么会出手帮自己也说得过去。

    于是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女官。”

    觅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看着迟迟转头踏进宫门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却堪堪擦过她的袖子,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宫女的背影拉长,不知不觉就跟那道总是坚毅地站在前方的人重合。

    就像当初那个女子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替她担下那些罪名一般。

    觅蓝的手,也最终没有将她拉住。

    宫中最需要明白的一个道理,那就是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觅蓝扯了一下嘴角。

    白芷,是你太傻了。

    在这冰冷的皇城里,什么姊妹情深,两心相依,

    都是假话。

    ……

    身旁宫人诵读佛经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声音呢喃,听得人昏昏欲睡。

    “回禀太后娘娘,有一个隶属于尚食局司饎司,自称是年迟迟的宫女求见。”

    崔太后正在闭目养神,闻言掀开眼帘,“宫女?”

    一个宫女到她宫中做什么。

    嬷嬷亦是皱眉,“太后娘娘凤体金贵,岂是一个宫女想见就能见,赶出去。”

    那人犹豫片刻,“好像是为了广陵王殿下的初礼之事。”

    闻言,崔太后皱眉。她是看过了初礼名单的,尚宫是宫中的老人,资历颇深,她推举的人选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年迟迟,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

    只是并非王妃拟选,也不会进入皇家玉牒,何必多花心思,一个初礼宫人,只要她儿子喜欢就好。

    她待施见青并不像待皇帝般严厉,凡事只要不过线,便随他去了。

    这种事,原本她这个做母后的就不必多插手。

    崔氏道:“让她进来。”

    她倒要看看这宫女搞什么名堂。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小宫女的礼数很是周全,口齿也清晰。太后皱紧的眉头舒展些许。

    她缓声道:“你求见哀家,所为何事啊?”

    “听闻娘娘最是心慈,仁爱万民,奴婢这才斗胆,求见太后娘娘。”

    “奴婢入选初礼宫人,原该心存感激,诚惶诚恐。但奴婢打小就与宫外一人定亲,两心相许,此生非他不嫁,只是那位小郎君突发恶疾,去年冬日便亡故了。奴婢心灰意冷,这才进宫为婢,只愿在宫中了此残生。”

    “奴婢年幼时,曾有道人批命,道奴婢命中带煞,恐会祸及至亲挚爱……那位小郎君兴许便是应了这道批命吧。奴婢思前想后,心中不安,实在不敢隐瞒,这才来请太后娘娘决断。”

    “奴婢此身微贱,恐怕无福伺候殿下,”迟迟哽咽道,“为了殿下贵体着想,还请太后另选佳丽。”

    “若是太后娘娘不肯收回成命,就……请赐奴婢出家吧。”说罢她伏于地面,久久不起。

    太后脸色阴沉。

    此番言论,有理有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你确实好大的胆子。”她手里捻动着佛珠,和声开口,“不过,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哀家——”

    忽然一声唱喏。

    “圣驾至——”

    迟迟整个人也僵住了,怎么官家到了?

    但很快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母后可有想念儿臣?”

    施见青。

    不,是广陵王殿下。他竟然跟官家一起到了。

    她将头埋得更低。脚步声漫进,身边掠过一人,衣衫划破空气的声响。

    一缕遥远的陌生的香气,幽幽传入鼻尖,依稀像是在哪里闻到过,她大气都不敢出。

    官家好像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是?”极为动听的嗓音,分金断玉,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迟迟却感觉在哪里听见过。

    “年迟迟。”施见青的声音骤然响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二人相识?”

    太后的目光在宫女和小儿子的身上转来转去,倘若这二人相识,那今天这小宫女出现在这就值得推敲了。

    “不!”

    意识到否认得太快,迟迟连忙把声音放得缓慢了一些,仍旧跪伏在地,软声道,“奴婢卑微粗鄙,怎么可能与殿下这般伟岸的人物相识。”

    她说得寻常,却不知为何有人轻笑了一声,那声音似乎是……官家。

    不会吧、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施见青怎会没听出这宫女的阴阳怪气。

    他冷笑一声,撩开袍子落座,却正好坐在了迟迟的右上侧。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那稳稳叠在额下,包着白布的手上,却是微微一顿。

    旋即不知为何,他的气压变得有些低。

    皇帝坐于太后身侧,高高在上,宫人立刻奉上一盏清茶。

    他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浓长眼睫低垂,似乎对底下一幕视而不见。

    崔氏冷道:“那就奇了怪了,不相识,你如何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

    她道:“哀家听闻你前几天跟一个宫女……”

    施见青道:“母后可真是冤了儿臣了,那都是谣传。至于儿臣为何会叫出她的名字……年侍郎家的女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崔太后向来喜爱此子,闻言也就信了三分,“你啊,要不是成日里不着调,哀家何至于会……”

    她忽而一顿,“年若寒的女儿?”

    年侍郎家三位千金。大女才高,二女美貌,小女痴傻。

    太后恍然大悟,再细细看那道身影,确实,这不就是那日选秀、被她撂了牌子的礼部侍郎小女吗?

    当时觉得她举止粗笨不堪,资质甚差。方才却行止有度,言语伶俐,全然不似当日,难怪一时没有认出。

    崔太后身边的嬷嬷道:

    “落选秀女?若是老奴记得不错,这选秀被除名,又来参选初礼宫人,历朝历代,是没有这个先例的。尚宫擢选时,竟然没有细查吗?以其资质,怎会进入备选名单?莫非是贿赂了上面的女官。或者,选秀时另有隐情——”

    这可是欺君之罪!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哦?落选秀女?”

    一道茶杯落桌的声响,皇帝忽然开口,嗓音清润优雅。

    “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天颜不可直视,此为宫规。

    自己如今处境甚危,不能再被拿捏住错处,迟迟听话地扬起小脸,却仅仅是抬起下巴,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太后默不作声打量这宫女,倒是比选秀当日长开了一些,容色是不差的,眉眼之间含着一股灵气。

    是讨长辈喜欢的长相,她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

    身旁之人,却久久沉默。

    “皇帝?”

    浓长眼睫垂落,遮住里面翻涌肆虐的情绪,施探微轻声道:

    “朕……”话未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广袖下的手指轻轻颤着,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太后奇道:“你的伤还没好?”

    施见青盯着迟迟,脸色微微发青。

    他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按理说,宫中比她美丽大方聪慧的不知几何。

    但,如果他猜得不错,

    施探微见过这个宫女。

    能够让他这个皇兄特意扮成自己去见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万一,皇兄当真对这个宫女……

    迟迟感觉他咳的厉害,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听得人有几分揪心,官家的身子竟然这样虚弱么?

    崔太后缓声道:“这小宫女方才说,不愿参选初礼宫人,宁愿哀家赐她出宫,落发为尼。”

    施见青只觉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脸色难看道:“你好大的胆子。”

    宁愿做尼姑也不……

    一直沉默的皇帝说话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有些沙哑,“此事,朕做主允了。你这孩子不忘旧情,不惧权威,也算有情有义、勇气可嘉。”

    “回去吧,朕不追究你的罪过。”

    迟迟当即喜形于色,差点抬起头来,好在死死地克制住了。她低声道:“奴婢多谢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未如此感激过,她几乎是满怀真心地祝愿道:

    “奴婢这就告退,恭祝太后娘娘凤体金安,官家身体康健、万事遂意!”

    说罢赶紧起身,脚底抹油开溜了。

    施见青手心暗暗用力,冷笑不止,她这会怎么就机灵得不行,谢恩谢得倒快!

    ……

    心口隐隐痉挛,那里片刻不停地传来疼痛,一如过往。

    他喃喃道,“原来那就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披散着长发,手心里静静躺着一个湘妃色的香囊。

    记忆里童稚的声音响起。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认出你哦。”

    因为这双眼睛吗?

    这双灰绿色的、被视为不详的眼睛。

    她却摇了摇头:“就算把眼睛遮住,我也能够认出你。”

    “因为我不是靠这里认识你,”

    她笑眯眯的,指了指双眼,然后往下,指着自己的胸口,“是靠这里。”

    而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玩兴大,很快就缠着他,“小和尚,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要是能找到我的话,我就唱歌给你听。”

    “我娘亲总是唱歌哄我睡觉,以后我也哄你睡觉吧,好不好?”

    她笑着跑着离开了他。

    宽大的柔软的裙裾掀过花海,空气里涌动起甜甜的花香气味。

    她头上戴着一顶花环,洁白的纯洁的,荞麦花的花环。

    从那以后,孩子的笑容,在他每一个梦里摇曳不休。

    也是自那天以后,他就找不到她了。

    他以为这一生都再找不到她了。

    上天待他不薄。

    也曾怜悯于她。

    施探微捂住双目,喉结轻轻滚动。

    乌发披散满肩,少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室内响起他低哑的笑声。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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