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最后一句话,戳在燕焦命门上。

    燕焦平生最大的屈辱便是自己既是嫡皇子兼有姜家加持,偏生被一个庶出的皇子强压了十几年。尤其封王后,旁人每喊他一句琅琊王,在他听来,都是在骂他。

    往常燕熙虽骄纵,却从未如此嚣张,两人勉强维护着表面的和平。今日燕熙所言句句是冲着点火来的,燕焦若忍了,今日出了文华殿,明日在合宫面前都抬不起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焦单脚踩在书案,直指燕熙道:“好啊你们两个小的,平日里装模作样的,今日獠牙都露出来了。这些年在背后没少骂我吧?”

    见到燕焦和燕熙竟正面交锋了,在场之人面色皆是一变。

    皇子间的吵闹,旁人听一个字都是要命的,翰林们早就识相地退出去了,没有皇亲身份的伴读们也不作声地退了。

    大皇子燕照听吵得厉害,想要劝一劝,却又顾忌燕焦连他一起骂了,叫他下不来台。正犹豫间,听两位封了王的直接扛上了,他这没地位的长兄是没有半点说话资格的,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为难地退回案后。

    他是皇子中处境最为艰难的,自知出身低微却要命的挂了个“皇长子”的名,有这层关系在,很难被中宫所容;又因着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往年轻贵妃处走动。他好似浮萍,无可依仗。

    倒是四皇子燕然长年无世无争,辈位排在中间不起眼,落得个自在,早在争吵开始时便退到门外。

    五皇子燕焘胆小怕事,原本想偷溜出去,见大吵起来,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吓得一屁股摊在地上,埋下头瑟瑟发抖,竟是哭了。

    皇子又如何?再金尊玉贵,失了依仗便性命堪忧,朝不保夕的日子甚至不如庶民。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像宋北溟那样甩脸就走。

    没有王位傍身的皇子,论起来,比要继承北原王位的世子都要差得远。

    -

    燕熙淡淡地瞧着各人,他挂着笑,喝着水。

    燕煦得了他的首肯,话语间更有气势了:“我和秦王光明磊落,是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现在连燕烈也不敢说话了。

    燕焦瞧了一眼缩头的燕烈,气不打一处来。再不顾其他,自己出头骂道:“君子?哈哈哈,君子这词哪是谁都能用的!别脏了这个词!秦王?现在叫的多好听多威风,也掩不了他是娼门之后的事实!”

    燕熙的笑意倏地凝住。

    他扶着茶杯,盯住了燕焦说:“三哥说谁是娼?能入得了宫的,都是查过家世、验过身的,即便不是达官贵人,也是清白出生,三哥想清楚你在说谁!”

    燕焦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得意道:“也就你还在骗自己。你母亲,尊贵的贵妃娘娘,本是边塞歌妓,父皇御驾亲征时给捡回来的。入宫之后,改头换面挂了个清白人家的女儿,那些个好听的场面话,七弟是傻还是愣,也会信?”

    这世上,之所在需要场面话,是因为大家都要脸皮。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撕破脸面了。

    所有人都望住了燕熙。

    燕熙冷下脸来,迎着燕焦咄咄逼人之势,双手扶在桌沿,几不可察地哼笑一声。

    而后,一个转腕,掀翻了书案。

    哗啦一串震天碎响,惊得大家愣住,亦惊来了侍卫。

    燕熙缓缓站起身来。有些人不要脸皮,他和贵妃还要。

    他年纪最小,声音也是软软糯糯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听得心寒:“身为人子,在母亲受人讥辱时,若不能挺身而出,那便是枉在人世了。今日是琅琊王欺人太甚、胡言乱语,父皇不在宫中,本王要做主,按宫规教训琅琊王。”

    燕焦大笑:“你凭什么教训我?我是嫡子,还是你兄长!你算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今日琅琊王所言,在场诸位都给本王记下了。来日,我告到父皇御前,各位都是证人。”燕熙环视一圈,把几位哥哥看得瑟瑟发抖,他目光最后锁在燕焦身上,冷笑一声道:“本王凭什么?凭我比你品级高,上峰之令,下峰之命,我要治你,那是职权所在。琅琊王你给我听好了,我议你今日有四罪:一是你信口雌黄、颠倒是非,乱议天子公告之事;二是你不敬母妃,言语混账;三是你不睦兄弟,欺凌幼小;四是你以下犯上,目无纲纪!”

    燕焦陡地一怔,这才意识到燕熙是动真格的。

    他一向视燕熙是个被骄纵的草包,今日这草包竟敢蹬鼻子上脸,他被彻底激怒了,狂笑几声说:“你这秦王怎么来的?靠本事?靠天资?靠家氏?都不是!是靠你娘不知廉耻、不择手段、媚惑圣上。没了你娘,你这秦王还能当多久尚不可知,竟还敢拿乔到我这正经中宫嫡出的皇子身上来了!你敢!”

    燕熙笑意转冷,喝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我娘?什么叫能当多久?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我——”燕焦方才口不择言,被燕熙抓着话柄,这才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我娘活的好好的,你竟恶毒到诅咒她死?”燕熙逼进两步,直指着燕焦,“她虽不是嫡母,可她尊为四妃之首,论礼也能受你一声母妃,你这样说她,便是不孝不敬!再有,若我娘有个三长两短,定是你在暗中使坏。倘我没了娘,便是磕破了脑袋,也要告你的状,问你的罪!”

    局面已失控到令在场之人个个心惊胆寒。

    眼下剑拔弩张,在场的都是皇子每一个都如站在刀锋之上。说错一句话,表错一个态,都是要问罪甚至要命的事。

    文华殿中人心惶惶,针落可闻。

    燕焦面上五颜六色,还兀自强辩,不肯落了下风。可与他亲近的二皇子燕烈已是吓得汗如雨下。

    燕熙神情激愤,心中却是冷笑——今日目标已达成。

    这一趟,没白来。

    今天激燕焦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未来都是悬在燕焦以及姜氏头顶上的利剑。

    因为燕熙知道,贵妃娘娘确实快要下线了。燕焦今日的“未卜先知”,明日便是永远也洗不清的罪证。

    燕熙望了一眼外面沉沉的天色,冬至已至,风雪逼近。这时日啊,正是夜最长的时候呢。

    -

    自有人将文华殿之事与各处报信。

    因所争之事,涉及后妃名誉和兄弟关系,算是燕氏宗族纷争,近在咫尺的翰林院没人敢出面,怕处理不好,几边都不讨好。

    只有裴鸿敢站出来,他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捏着戒尺站到文华殿外大吼一声:“都给本官闭嘴!圣贤书都白读了!你们这是要气死我这个老头子!”

    -

    姜皇后那边得了信,气得摔了杯子,却也不愿来主理此事,只差人来传燕焦和燕烈回去。

    燕然、燕焘的母亲位份低,什么都不敢说,只寻了由头,差人来叫儿子。

    只有一队人急急行来。

    来人摆了全副依仗,停在文华殿外威势十足。

    她下了辇,由大宫女扶着往里走。

    她艳光逼人,叫人不敢逼视;行走间肃然,更添庄重之感。

    “镇国公主驾到。”

    燕桢儿迈过红漆门槛,冷然瞧着众皇子,甩袖坐到主座上。凤凰步摇熠熠生辉,晃得所有人不由抿了声,她在这各怀心思的安静里肃声道:“拿本宫印来。”

    两块金印被摆在案前。

    她说:“本宫乃先帝钦封的镇国公主,皇兄加封的大长公主,今日皇兄不在,燕氏长辈只我一人,我便来管管你们这些混账子孙!”

    燕桢儿地位超然。

    先帝去时,膝下无皇子,只有她一个孤女。天玺帝从她父皇手中接过皇位,牵着她的小手走向宝座。

    她是多朝以来,独一个被山呼万岁过的公主。

    但凡她说话,天玺帝都是允的。

    今日她虽不是嫡亲的皇姑母,但她说话份量之重,连宗族长老也不敢置喙。

    “在场的燕氏子孙,都给本宫跪下!”燕桢儿斥声。

    皇子们来不及跑,都跪了一地。

    燕桢儿说:“我燕氏立朝二百余年,凭的是肝胆相照,上下齐心。今日你们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在刨祖宗的基业!今日下学,回去全部抄燕氏家训百遍!”

    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燕熙伏首听着燕桢儿铿锵的话语,心惊翻涌。一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燕桢儿经此一事,更显其是燕氏嫡系传承;二是这一出戏,原著里没有,也就是说,剧情确实是能改的。

    燕煦没有母亲,不像别的皇子那样被人叫回去,平日里多是燕桢儿以皇姑母的身份照应他,燕桢儿跨出门槛时,盯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地跟着一同回重华宫。

    燕熙抬头望着大长公主那形制同太子的正一品仪仗陷入了沉思。

    正回神时,见燕焦瞥眼瞧他。

    他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那燕焦气得讥诮道:“你别高兴的太早,总有人让你吃苦头。你娘前头才让北原的大公子蒙羞而被削了世子封位,后头北原就把小公子送进宫来了。听说宋大公子前些日子还残了身,宋家兄弟感情笃深,那宋北溟可不是好相与的,你等着他找来你讨债吧!”

    -

    因着有这一出,下午的武艺课只剩下燕熙与宋北溟两个学生。

    少保汉阳,是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

    汉阳念着燕熙身体,许他在箭亭中习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已经算是特殊照顾的安排,还是没叫燕熙逃过一劫。

    当那只箭破空而来之时,汉老将军是第一个听出风声的。他奋不顾身地向燕熙冲去,却快不过那箭势凌厉。

    燕熙是在汉阳那一声惊惶的大喊中才反应过来的。他怔怔回来,隔着一箭之地的距离,见着那少年在寒风里张扬的长发,丝丝缕缕像能抓住风势,那一双寒目死死望着他,仿佛咬住了他的咽喉。

    宋北溟想要他死。

    这恨如此浓烈,不惜明目张胆地取他性命。

    他为何如此恨我?

    这一念间,不过半秒,箭来时,燕熙甚至连呼吸都来不及换,冰冷的箭身便擦着他耳边飞驰过去,一缕黑发被震断在风里。

    汉阳飞身掠来时,陡手捉住了去势极猛的飞箭,翻身时却僵了身形。

    这箭……没有箭矢。

    外边宋北溟迈步进了箭亭。

    要来拿他的人被汉阳出声阻止:“还不跪下!”

    宋北溟挺直地跪了。

    汉阳道:“宋梦泽,你既去箭矢,便是不欲行凶亦不取人性命,可秦王殿下金尊玉贵,便是有半点差迟,也是你我担待不起的!”

    宋北溟平静地道:“我既不欲行凶,他便不会有差迟。”

    汉阳道:“刀剑无眼,你何敢如此托大!”

    宋北溟道:“我自出师以来,箭无虚发。”

    汉阳:“我原念着你是踏雪军从身,年纪轻轻屡立战功,想要栽培你。可你今日不分轻重,行事冲动,必得重罚,才能叫你长了记性。来人,拿板子来——”

    这是要重罚了。

    汉阳罚的越重,回头天玺帝回来便越不好再罚。

    燕熙听出了汉阳要保宋北溟的意思。

    他更加疑惑了:连汉老将军也要保宋家。

    这叫燕熙不得不重新审视宋家在大靖的地位。裴鸿和汉阳,一个太傅,一个少保,皆是德高望重之人,四姓权贵尚且有请不动这两位的时候,宋家远在北原,哪来的情面?

    汉阳来问:“秦王殿下,便罚小世子五十大板,如何?”

    燕熙不以为然。

    他虽不懂武,但那飞驰来的力道,他是有感知的。去了箭矢的钝头,竟然可以单凭力道震断他的头发,假如这力道再偏一点,杀他绰绰有余。

    宋北溟要杀人,根本用不着武器!

    忧虑爬上燕熙心头,有这么个心心念念要杀他的仇人,可不太美妙。

    燕熙看穿一切,沉着脸瞧向宋北溟。

    宋北溟本是百无聊赖跪着等发落,燕熙目光一投过去,他便敏锐地扭过头接住了。

    他虽是跪着,却没有半分认错之意,大剌剌迎着燕熙的目光,又坏又邪地哼笑了声。

    满满的不屑和挑衅。

    燕熙心头一阵剧跳,他身体不好,心跳一急,便要血涌上脸。他深知自己肤色极白,藏不住脸上的红意,也受不住那人锋利黑沉的目光,于是偏头掩住了失态面色。

    他心中再一次疑惑,此人为何恶他恨他至此?

    燕熙垂着眸,沉默着。

    大约是之前原主草包形象太过深入人心,燕熙这样的表现,便叫汉阳拿不准燕熙是不是在犯傻,他小心的试探道:“便是五十大板,身子骨弱的,也要受不住的。小世子无意行凶,您看……”

    燕熙听了不免有气,勾了笑意在唇边:“若他无意行凶,那以汉少保的判断,方才又为何惊恐来救本王?”

    汉阳抬手抹汗:“一时情急,臣……”

    -

    正在僵持之时,突然一个小内宦急跑来报:“秦王殿下!快,快快!”

    英珠认出那人是贵妃贴身内宦,立时变了脸色,急迈出去问道:“何事!”

    来人哭得一脸的鼻涕和眼泪,跑得太急,险些摔在门槛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殿下,快去,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

    英珠忙拉住对方,急问:“贵妃娘娘怎么了?快说!”

    来人呛哭道:“贵妃娘娘身受重伤,殿下快回承乾宫!”

    宫中最是忌讳说不吉利的话,这小内宦说的如此之急,只怕真实情况比他说的还严重。

    唐遥雪生命垂危?

    原著不是这个时间点啊。

    冷汗顺着燕熙的脊背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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