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宅。
夜里, 燕熙又做了那个被狼咬的梦。不同于上次梦境中的雪原,这次梦的是在夏日的湖边。
湖风又湿又热,燕熙出了一身的汗, 一只手撑在水里,打滑了一下, 半边衣衫沾湿了。
狼追上来。
燕熙想要逃, 却是四肢无力, 咽喉无辜地暴露在狼绿油油的目光之下。
那狼张嘴扑过来时, 燕熙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和药香。
燕熙伸手推拒, 却被野狼一口撕碎了袖子,修长白皙的手臂坦露在沧野。
可这并没有减轻燕熙的燥意。
他还是热。
他手臂和手心都是汗,汗滴顺着他的手腕滑进了野狼的皮毛,野狼一口叨住了他的手指。
燕熙在梦境中痉挛地吸气,以为手指要没了。
可那野狼竟含着他手指轻轻吮吸。
燕熙整个人霎时绷住,连挣扎都忘记了, 瞪大眼睛与野狼对视。
那野狼的面容竟然还会拉伸变化,褪去绒毛, 缓缓变成了青年的模样。
变成了宋北溟。
瞧见这张脸,燕熙顿时气血上涌, 张口就要与宋北溟理论, 谁知那宋北溟竟先靠过来, 一口亲上了他分开的唇。
燕熙身子紧绷,双腿一踢。
醒了。
-
燕熙在浓夜中坐起来。
下弦月只剩下细弯一道,照不穿世间的沉暗。
初夏下半夜的风, 尚有凉意。
燥热难当的燕熙却感受不到凉意, 他鬓角淌着汗, 汗湿的里衣贴在身上, 十分难受。
他随手解了衣裳,然后猛地发现,裤子某处可疑的湿了。
这是第二次了。
燕熙大汗淋漓地坐在黑漆漆的夜里懊恼地喊:“宋北溟,我真是讨厌死你了。”
-
是夜,北原王府。
宋北溟“呼”的一下从床上坐起。
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夜,脑海时一直萦绕的是宣隐被他气红的眼眶以及近在咫尺的嫣红的唇。
“真是中了蛊了!”
宋北溟心中骂了一声,扬声喊:“都越!”
门外响起近卫关岭小声的回话:“小王爷,都将军明日要送小夏先生走,今夜没有轮值,五日后才能回来。”
宋北溟哦了一声,烦燥地问:“方循有回来过吗?”
关岭道:“没见着关将军。”
方循没回来,便没有宣隐的消息。
宋北溟哦了一声,又问:“叫人去把紫鸢传来,我明早有事吩咐。”
“诺。”关岭应道,想了想又隔着门小声问:“主子,我听您翻了一夜,趁夏小先生在,是否再请他来给您瞧瞧?”
宋北溟想了想说:“不用了,已至丑时,别扰小先生清梦了。”
-
清晨。
好不容易睡了一个时辰的宋北溟在某种陌生的反应中醒来,他猛地坐起,掀开被子一看。
顿时五雷轰顶,他无法理解地看着里裤湿了的一块。
这简直……不可理喻!
比中蛊还要邪门!
宋北溟喘着粗气用力地甩头,仍是无事无补。
那个梦境里,状元郎一身雪绸,红着眼眶,双手撑在他膝上,仰头渴求地瞧他。
宣大人的目光清澈得毫无杂质,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潮,却分毫不见欲望。
像是单纯地想要一杯水、一缕风、一点安抚。
可这般纯净的依偎,却能轻而易举地引诱起滔天的欲念。
宋
北溟想,宣隐是他遇到过最狡猾的对手,诡计多端地把他的神志逼入困境。
然而宣隐本人却丝毫不知、完全无辜,连在别人梦里都纯美得如同月神。
宋北溟告诫自己,不能被这样轻易地蛊惑。
一切皆是因为“荣”,不要过分地投入心思。
可是,‘荣’是热烈的,这就很难解释为何梦境里的宣隐不是热情的。
宋北溟从未对什么人和东西执着过,他知道因着枯荣,他和宣隐大抵是无法割裂开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靠近他,剖析他,控制他,直到能够摆脱他。
宋北溟自觉找到了一条生路。
-
在这样尴尬又窒息的清晨里,宋北溟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吩咐:“关岭。”
关岭来到门边问:“主子有何事?”
宋北溟说:“叫紫鸢买下宣宅四周的宅子,安置好了,我住过去。”
关岭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要安置在宣宅附近?”
宋北溟不做过多解释,令道:“叫紫鸢今天就办,越快越好。”
关岭连声应了。
-
淳于公府。
上房里,淳于南嫣正在替燕灵儿梳头,她手巧极了,梳了漂亮的垂鬟分肖髻。
燕灵儿今日要去淳于家的马场,特特穿了红色的骑装,衬得唇红齿白,只戴了两朵的玉花,却挡不住与生俱来的贵气,精雕细琢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淳于南嫣,指着对方的发簪说:“姐姐这只簪子好漂亮,我也要打一只一样的,和姐姐一起戴。”
淳于南嫣心中柔软,她双目盈盈,矮身平视着燕灵儿说:“公主很快就要及笄了,南嫣为公主置办了许多套首饰,到时公主一样一样戴给南嫣看好吗?”
燕灵儿笑出酒窝:“好啊,我还要一套和姐姐一样的。”
淳于南嫣皓腕如雪,轻轻握住了燕灵儿的手说:“南嫣有的,都给公主好不好?”
燕灵儿点头,眼中如有繁星:“好啊。”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大小姐,有信。”
淳于南嫣牵燕灵儿到桌边喝茶,她拆了信,读到信尾,缓缓地勾起嘴角。
燕灵儿问:“姐姐笑什么?”
淳于南嫣柔声说:“如果一座山上,虎豹豺狼太多了,导致牛羊兔禽都活不下去。现在给公主一把剑,公主想打谁?”
燕灵儿双眼瞪圆,又娇又凶地说:“打最大的那只老虎!”
淳于南嫣赞许地点头,不由倾身细瞧着燕灵儿问:“为何挑最大的打?”
燕灵儿说:“打了它,其他猛兽便会四散。”
淳于南嫣循循善诱:“为何要打猛兽?”
燕灵儿脆生生地说:“猛兽太多,牛羊不够,最终猛兽也会饿死,山林便会失去生机。有如,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要养山林生息,就要让猛兽不能太多。”
燕灵儿的答案叫淳于南嫣听得惊艳,淳于南嫣含笑注视着燕灵儿说:“公主英明。姐姐和你皇兄也是这么想的,姐姐打老虎给你看好不好?”
燕灵儿朗声说:“好啊。”
淳于南嫣高深莫测地说:“南嫣请公主看一出‘去皮见骨’的大戏如何?”
燕灵儿歪头问:“什么叫去皮见骨?”
-
九日后。
五月初四。
工部新的任命下来。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裴青时升任工部尚书。
原工部右侍郎周叙调任左侍郎。
原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梁锡因与刘秉案有牵连,被参劾后押入都察院监。
原正七品工科都给事中宣隐因参劾有功,
升任正六品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并暂代行正五品虞衡清吏司郎中之职。
原从七品工科左给事中何勉升任正七品工科都给事中。
-
何勉报完这些人事调整,恭敬地对燕熙说:“恭贺宣大人高升。”
燕熙从文书中抬头,恰到好处地笑道:“何大人同喜。”
何勉郑重地跪下行礼道:“下官是天玺十年的进士,自入仕以来在正八品、从七品的位置上打转,光是给事中便干了吏、户、兵、工四科,年年兢兢业业司职,次次都察都没有优异。下官本已心如止水,不想此次竟能升任一科之长。听闻此次乃全系宣大人力荐,下官自问在宣大人任下,并无建树,却得宣大人青眼相待,感激不尽,实在惶恐。”
“何大人请起。”燕熙放下文书说,“我来工科任职,发现各类文书归类整理,各项介绍条理清晰,你对大小事务对答如流,交办事项亦是利索。尤其在刘秉案后事上,我没有出面,你按我交代与都察院官员配合的很好。以你之得力,被压在末流多年,实在耽误了。我既为你的长官,如实上报你的功绩是份内职责,何大人,不必惶恐。”
“下官所为,皆是份内事,不足挂齿。” 何勉站起来,关了门窗,小声说,“皇上前日派太监来传话,叫我往后司职的直呈天听之事,先报由宣大人定夺。”
天玺帝此举相当于是将工科都给事中的权力留给了燕熙,燕熙有些意外,略怔后点头:“圣上此意可有文旨?”
何勉道:“没有,只是口谕。那太监说,此喻没有入档。”
燕熙明白了,说:“那便如圣上所言,以后凡是科道之事,你私下来报本官。”
何勉点头,又想到什么,斟酌着上报:“近日靖都恐有监察风波,宣大人可有所感?”
燕熙哦了一声,装作不知:“近日参劾数是比往日多些,但参劾都是些小官吏的细微末节,何大人何以认为会有监察风波?”
何勉正色道:“下官在靖都为官十三载,虽不曾任要职,却在四科给事中任上做过,所见监察风波已有数次。下官敢断言,本次风波恐不会轻易结束,大有发酵成风暴之势。”
燕熙饶有兴趣地问:“请何大人具言。”
何勉严肃道:“此次监察风波由一个正八品翰林院五经博士发起,参劾了正六品的吏部主事‘家不正宠妾灭妻’,都察院和锦衣卫奉旨严查。而后引起多位小官跟风参劾多个六部官员家中丑事。靖都上下,无不以这些败露之事为为茶余饭后谈资。接着又有文官们一哄而上,有人参同僚,有人参上风,各方急先恐后,参劾成风。时至今日被参官员中品级最高的是吏部右侍郎,参的是交友不良,其为证清白,已自行到都察院监等侯问话。”
燕熙轻飘飘地道:“这些事本官皆有耳闻,可涉及之事,皆是私德有亏的,不算大事。”
何勉极是严肃地说:“史上历次风暴皆是由小官私德之事开始,而后引发热烈讨论,再上升至道德品行,进而触及政事官员,更有高品阶官员稍后加入参劾朝政要事要职。以下官观此次风波,如今发展每一步莫不如此。按此推之,本次所参对象很快就会升至六部乃至中枢。一旦内阁大员也在此列,必将势如风暴,卷入之人非死即伤!”
燕熙在何勉的分析中,缓缓地加深笑意,他说:“何大人高见,微雨佩服。”
何勉见燕熙在听到他这等“危言耸听”的话时,既没有惊讶,亦不作反驳,他暗暗心惊。这说明,他这位比他小了十几岁的长官,并没有比他更晚看穿形势。
燕熙越是笑得风轻云淡,何勉便越是寒意砭骨,他这才明白,为何天玺帝要命他事事问过宣隐。
而更叫何勉毛骨悚然的是,这位年轻的六品主事官员,竟然轻
飘飘地总结道:“何大人,咱们身为科道官员,在每一场监察风波中都不能落人之下。既要监察风波,又要驱赶风波。在这一场‘去皮见骨’的风暴之下,我们要认清谁将是风止潮退之后,露出的白骨。”
何勉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地连连磕头。
他万万没想到,宣隐看得比他看远、更准。
他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宣隐当真是有着不世出的大才能,断不是与私下里传闻的那样,靠着不可告人的色相交易平步青云的。
他庆幸自己没有在对方面前表露过任何轻视小辈之心,否则得罪了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只怕此生仕途尽毁。
-
日头西下。
燕熙漫步走在回宅子的路上,到了巷口便觉不对。
这条巷子因地处偏僻,平素鲜有人声,今日竟是人来人往,几处宅门还刷了新漆。
他走到宣宅门前时,打量着对面的新门面,心中生疑。
忽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先荡出来,而后才见着一抹紫纱衣角。
燕熙见是妇人,便避嫌地转身离步,去推宣宅的门。
谁知那妇人竟叫住了他:“这位公子可是对面宅子的主人?”
燕熙只得回身行礼:“是。”
那妇人和悦:“妾身名唤紫鸢,是从西边新来靖都的。我家官人刚升任锦衣卫的百户,时常在外公干。我瞧公子是个读书人,往后我们邻里多照应。”
燕熙谨慎地点头,压着眼睫打量了一眼对方,没多说什么,进了宣宅。
关上院门,燕熙便觉出不对。
他闻到了隔壁飘来的肉香味。
他隔壁住着的是一户清苦人家,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上一块肉,今日非年非节的,怎么吃上肉了?
太不对劲。
新来的对门和反常的隔壁,都透着一股人为安排的诡异。
燕熙沉了目光,盯着那不算高的院墙:这般作风与能耐……宋北溟?
那该死的臭流氓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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