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几人,皆是震动。

    良久,淳于南嫣先出声问:“殿下可有说,眼下要做什么?”

    商白珩凝重道:“殿下……要参姜首辅。”

    所有人脸色骤变。

    周慈急了道:“殿下怎可以身犯险!时机还未成熟,姜首辅是参天大树,若一参不倒,好不容易替‘宣隐’立住的官场资本,都要前功尽弃。连殿下都要身陷险境。”

    商白珩闭上眼睛,陷入了某种沉思,再睁眼时,他面色深沉地道:“我倒不觉得时机未成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家经历之前的监察风波已使各方心存芥蒂,大皇子之死将姜家推上风口浪尖,文斓死谏已使天下寒门士子群情激愤。若文斓身死的消息流出去,口诛笔伐必将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此时趁胜追击,奋力一参,并非没有机会动摇姜家在朝的根基。”

    周慈还是急:“道执,若是万一呢!你看看文斓是什么下场!文斓还只是参劾姜系同党,而殿下是直接参劾姜首辅,如何确保全身而退?!”

    商白珩道:“殿下对此已有考虑。要确保无虞,还需两个助力。一是要淳于公府暗中推波助澜,二是要北原王府在军政上参劾姜大帅。”

    淳于南嫣一直沉脸听着,听到此处,与商白珩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淳于公府早就唯殿下之命是从,只要殿下吩咐,万死不辞。”

    她顿了顿,眸光渐转犀利道:“殿下此计甚好,姜家若政军两脉皆出事,便会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只是北原王府素来不参与朝政内事,要小王爷出手合作,恐怕很难。”

    商白珩面上却无忧色,高深莫测地道:“此事殿下自有安排。

    淳于南嫣从商白珩的面色中,品出信心来,她道:“如此,还差一样。我们尚须一篇文章,此文须得能叫天下文士共情。商先生,您是文界翘楚,此事还要请您赐文。”

    商白珩抽出了另一封信,沉重地说:“这是文斓的绝笔书,你们读一读。”

    各人传阅,皆是泪流满面。

    燕灵儿哭得身体微微颤抖,扑进了淳于南嫣怀里。

    淳于南嫣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轻柔地拍着燕灵儿的背,帮她顺气。

    淳于南嫣自己也是眼眶通红,泣声对燕灵儿说:“我的公主殿下,莫要难过,风已至,黄沙会被吹开,人间终得天清。公主信南嫣么?”

    “我信。”燕灵儿在淳于南嫣肩上蹭着泪,亲昵地靠着。

    “文公绝笔书在前,我商道执来为你写祭文。”商白珩扭开看她俩的视线,转而走至书案前,他取笔研墨,沉望前方许久后道:“道执将以祭文为檄文,文公,你若泉下有知,拭目以待。”

    -

    当天夜里,《文公绝笔书》在学子中流传。学生们悲愤欲绝,群情激愤。

    国子监里学生最为集中,他们读着文斓的绝笔书,无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有学生扬着誊抄的绝笔书,颤抖地说:“文大人清廉高义,堪为世范!当以文公称之!然,此等好官,民族脊梁,为何会惨死狱中?!”

    有学生捧着文斓死前所呈奏疏抄本,指天质问:“文大人奏疏写的明明白白,何人何罪,各罪各证皆是一目了然!为何还要审讯?”

    有学生怒目诘问:“陛下已下旨不许用刑!是谁敢忤逆圣意?刑讯逼供是为逼改口供,改黑为白么?!”

    其中一名叫董正甫的学生,痛哭难止,他跳上书案怒斥道:“青天白日之下,奸臣当道,迫害忠良!”

    众学生应喝,嘶声怒骂。

    董正甫喝问:“我辈苦读诗书至今,前途渺茫,壮志未酬。上无法为民请命,下无法体恤民情,日日教我们忠义恭顺,可是恭顺有何用!这天下变好了吗?!”

    众人应:“乱臣贼子当道,已然将忠君爱国弃之不顾,何来天下安好?”

    董正甫举着绝笔书,盈泪振臂高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辈读圣贤书,要做忠义事,当以文公为范,前仆后继!”

    “从文公之后,”学生们痛哭着,齐念起了文斓绝笔书的内容,“此辈肖小,穷凶蠹虫,将无所遁行!”

    “今文公微言,将使万人振聋发聩;今文公微芒,将使暗夜乍明。”

    “万死不辞,且看我辈!”

    群情激燃。

    -

    这时,有人急跑着送来一叠文稿,亢奋地道:“这里来了一篇《商道执祭文公文》。”

    众人分阅,立即有人激切道:“这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商白珩亲笔手书的印本!”

    商白珩的文名近十年无人能及,众学子立即仰慕传阅道:“此人乃连中三元的商状元!文坛翘楚!我辈楷模!”

    “我来给大家念,”董正甫在高处接过祭文,高声朗读,“文公已去,独留我孤对苍茫,何去何从?我为书生,百无一用,既无杀敌刀,又无诛邪剑,然我有一腔至理明义,一副忠骨脊梁。”

    董正甫再度涌泪:“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做刀。1我以我笔问苍穹,问这天地为何浑浊不清?问这道理纲常为何弃之不顾?问这浊世到底要污秽到何等程度?清正更待何年?幸文公已燃微芒,野火燎原,只在须臾,尔等猖狂不到几时!”

    学生们听着,哭着,恨着,他们逐渐整齐地高声念道:“时机已至,天佑大靖。我有文公血书,纵使前路崎岖,任他虎豹豺狼,我辈必将穷追不舍!”

    “穷追不舍!!”

    “穷追不舍!!!”

    《文公绝笔书》《商道执祭文公文》同样在官员中流传,这个深夜,有多少人在灯下痛哭,有多少人在深夜难眠,又有多少人拍案而起。

    只看明日。

    -

    是夜,一位自称是“海宴号”掌柜的人往北原王府的门房递了张帖子。

    北原王府很少见外客,但门房见着帖子后神色一凛,没敢怠慢,直直呈给了宋北溟。

    而后这位生脸的“贵客”便被请到了花厅。

    宋北溟亲自见的人,开口就叫了他帖子上留的名字:“沈潜。”

    沈潜耳朵一抖,觉得这小王爷怎么跟自家主子一样,习惯上来先叫人名字,而且叫的都很凶。

    沈潜沉着道:“海晏火器行掌柜沈知愚,特来助王爷强兵。”

    宋北溟冷哼一声,没接话,也不看沈潜。

    方循上前问:“火器乃官营,你无品无级,谁给你的胆子做违禁的生意?”沈潜不卑不亢道:“沈某能拿到火器,又敢开商号,自然是得了有脸面人的首肯。现在虽不是官号,不代表日后不是。”

    方循问:“你听命于谁?”

    沈潜道:“将军方才也说了,海晏号的生意,现在还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我家主子的名讳自然是不方便说的了。”

    方循冷脸道:“既如此没有诚意,咱们这生意不谈也罢。”

    沈潜却是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大靖能卖秦氏神机火器的,只此一家,且只此一批货。北原王府若是不买,我便去寻其他买家了。”

    宋北溟神色不明,像是听恹了,闭目养神。

    方循不敢做主再说什么,只瞧着沈潜。

    沈潜其实紧张得后背都麻了,可面上还是极力的显得镇定自若:“我家主子说了,咱们做兵器生意的虽为着利,但也有忠义之心。主子交代说,北原将士忠肝义胆,但凡有好货,要先问过北原王府要不要,再做其他打算。沈某今日来,是必须先走这趟过场,我手上这批货并不愁卖,你们若拒了我,我也就放开了卖。”

    宋北溟仍不作声。

    方循便接着问:“价格如何?”

    “每台十万两白银,一共十台,”沈潜原本对这个报价格外惴惴,但今日对方种种反应皆在主子预计中,他也就有了信心,果断开口道,“合计一百万两白银。”

    方循愕然,冷笑一声,倏地拔刀架在沈潜颈侧:“我道是谁这么好心来助北原抗敌,原来是来抢钱的啊。”

    沈潜对对方亮刀并不意外,这一幕他主子早有预料,是以他心中不算特别惊骇,说话便也很稳:“沈某方才也说了,海宴号但凡有好货,都会先来问过北原王府,这是实打实的诚意。至于价格,确实高了点。但现在是仅此一批、有市有价,我们做生意的,待价而沽有何错处?再者,这可是提脑袋的生意,我下面还有兄弟们要养,还望将军体谅。”

    方循严厉道:“十万两够踏雪军全军两个月的用度,在你这里,就买一台火炮?挣钱也要有个限度,别坏了行规。”

    沈潜越说越顺:“将军何不算算,一台火炮能减多少军士的伤亡?十台火炮架上狼峰关,就能把莽戎部威慑在狼峰山外!”

    方循神色冷沉。

    宋北溟缓缓经睁开眼,凌厉地盯住了沈潜。

    沈潜进府以来的镇定,被宋北溟这一眼直接刺破。他打了个寒颤,勉力维持着镇定说:“据我所知,踏雪军的神机火炮还是五年前神机案留下来的废炮,大靖现在剩下的火炮,都在姜西军。每年秋天踏雪军去找姜西军借炮,都要被刮去一层皮。不仅费钱,还被掣肘。只要踏雪军自己有火炮了,不出五年,北原就能回本。”

    宋北溟目光犀利,看们沈潜如有芒刺在身。

    沈潜心惊肉跳地接着说:“再有,我家主子也吩咐了,因着是第一笔生意,海宴号需要看到北原王府的诚意。若是这一单成了,往后的生意好说,价格也好商量。”

    宋北溟哼了一声:“成交。”

    沈潜的冷汗已滑背,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

    宋北溟闭眼说:“送客。”

    沈潜连多说一句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侍卫送出去了。

    -方循一直瞧着沈潜走出去,才回身向宋北溟请示:“主子,就这样让他走了?我们连他主子是谁都不知道。”

    宋北溟坐直道:“一百万两白银,我敢给,他都不敢运。这么大一笔钱,要知道去向,还不容易?他主子在后面藏不了多久。”

    方循过去给宋北溟倒了一杯固本茶:“可他们私营神机火炮,是违禁的生意。”

    宋北溟喝着固本茶,却不知味。

    这茶上次喝,还是那夜把茶烧焦了惹着了燕熙。

    宋北溟不过才几日没近身那个人,竟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他食不知味地饮了半杯,放回了杯子道:“在这当头敢做这种生意,倘若真能送来火炮,那他们就不是违禁的,上头必定是有人点头了。他们敢取商号名,就是等着哪天正名。我瞧着用不了几单生意,他们就敢把招牌光明正大地挂在靖都。到那时,工部虞衡清吏司主管的神机营,便要被取代了。”

    说到这里,宋北溟顿了一下。

    工部虞衡清吏司如今没有郎中,由宣隐在代为主事。宣隐治下的神机营,听说经过一番整饬,已渐有复工重造神机火器之势。

    要不了多久,宣隐和海宴号就会正面交锋。

    他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

    方循没跟上宋北溟的思路,还在心疼钱:“平白被坑这么一大笔,咱们的钱来的也不容易。”

    宋北溟冷哼一声:“不想被坑?那官制的神机营给我们火炮了么?”

    方循垂头道:“没有。”

    宋北溟不知喜怒地道:“可是这个海宴号来给我们送了。只要是真火炮,就不算坑。他们家主子的诚意,我领了;第一笔生意,我们确实要给点诚意。我倒要看看,他们家主子,到底是走的哪股势力?”

    方循思索半晌,答不上来。

    却听宋北溟轻佻地笑了:“前不久,工部丢了秦氏神机图和秦玑,现在就来了个海宴号。我们追查许久找不到那个在我们眼前抢东西的人,如今一百万两白银就能叫他现身。不贵,值了。”

    -

    次日,燕熙一封奏疏直接呈上了早朝,他以正六品工部主事的身份请求觐见,于百官的震惊中,走进了奉天殿,大声念出了对姜首辅的弹劾书。

    书中列举了姜首辅种种操纵朝堂、迫害忠良罪名,并当庭呈上文斓绝笔血书。

    燕熙一身青色官服,面白身弱地站到了大殿中间。

    他显得那么清瘦,官服束着细腰,像是随便谁用点力,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然而,就这么个面嫩的少年官,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当朝文官之首,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文斓血书直掷姜首辅面皮,连声质问:“文大人可是阁姜老授意迫害的?”

    “锦衣卫乃陛下直属,为何会违抗陛下旨意,另行他事?”

    “下官倒要叫百官评评理,锦衣卫到底是陛下亲卫,还是姜氏鹰犬?”

    “是谁的主意超过了陛下,竟能翻云覆雨、颠倒黑白?”

    奉天殿上,一片哗然。

    燕熙颀身玉立,眸光冷艳。

    他冷眼瞧着姜溥,又扫视向至高无上大殿里的每一个官员,清丽的眸中只剩冷寂。

    他的视线最后路过武将之首的北原王,略作停顿,两人目光短促地相交。

    燕熙压下睫,意味不明地微微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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