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小宫女被侍卫拦在外面,人都散了,她才忐忐地推门进了正殿。
才跨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而后丢魂了似地大叫起来:“血,血,好多血!杀人了!”
姜皇后身旁丢着一把小刀,小刀已卷刃,浸在血泊里,血水滴嗒,顺着往上瞧,姜皇后已然面目全非,浑身都是刀痕。
小宫女捂着嘴,迫不及待地冲到院子里,扶着影壁,一阵阵剧烈地呕吐起来。
天玺帝得知后,并不发丧,先拟了诏,以姜氏连坐的罪名,废了姜皇后,把姜氏降为嫔。
旨意下来之后,才发丧说姜嫔得了时疫,遗体不能久留,潦草地按普通后妃的仪式办了后事。
不多日天玺帝又下旨追封原皇贵妃为纯嘉皇后,皇七子燕熙为秦王。
又晋皇六子燕煦为楚王,皇四子燕然为豫章王,皇五子燕焘为凉州王。
至此,大靖尚存的皇子都封王了,两个亲王,两个郡王。
与此同时,自姜氏倒台后,一直暗流涌动的某个猜测终于浮出水面――宋大帅要入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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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裕宫。
燕煦自得了封楚王的圣旨后,便不敢出宫。
夜里甚至不敢熄灯,他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两眼下青黑一片,整个人神神叨叨的。
这日他的隆裕宫早早的又落了锁,却在夜半时被人推开了他寝殿的门。
燕煦本就瞪着眼,听到声音一骨碌坐起来,见到燕桢儿已经走到他床前,正柔和地望着他。
燕煦如获大赦般一下抱住了燕桢儿的腰,惶恐地道:“你终于来了。”
燕桢儿道:“我来了,小煦别怕。”
燕煦用力地抱住燕桢儿:“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别当这个楚王。”
燕桢儿揉着他的发顶说:“封亲王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燕煦的脸埋在燕桢儿小腹上:“我前头还有人在,我封亲王才是好事。可现在大哥哥都不在了,小七又在莱州,我哪里敢当这个亲王。”
燕桢儿安慰道:“有两个亲王呢。”
燕熙抬头望着燕桢儿:“小七的母妃追封了皇后,他现在是嫡子,封秦王合情合理。可我非嫡非长,却封了亲王!偏偏给了我一个“楚”字,西楚灭秦,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燕桢儿温声安抚:“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没了姜氏,正是各凭本事之时,小煦封了亲王是好事。”
燕煦摇头:“可我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论出生,并不比小七、四哥和五哥更高贵,且四哥书读的不错,五哥会舞枪弄剑,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和小七就更不能比了,他有受宠的母妃,他曾经是太子,而今又置身事外,高枕无忧。我一无是处,去争那个位置,就是自取灭亡。让我当个闲王不好吗?”
燕桢儿蹲下身来,扶着燕煦的双肩道:“萧家只剩下你和我了。而我是公主之身,只能由你来搏一把。”
一句萧家挑动了燕煦的神经,他气热了脸,提声道:“我姓燕!不姓萧!萧家难道没看到姜家的下场吗,他们怎么还敢想!”
燕桢儿不置可否地望着燕煦。
燕煦越说越急:“桢儿,因为你是先帝独‘女’,又是正经萧家正支嫡女所出,血脉高贵纯正,我父皇和朝廷内外都格外敬着你,萧家自然也要优待你。而我母妃只不过是萧家一个旁枝庶出的女儿,又走的早,我一向又是没志向的,萧家平日里何曾正眼瞧过我?现在想起我来了?”
燕桢儿道:“时机已至,如今你已然独占鳌头,剩下的都不足为惧了。”
“不足为惧……”燕煦咂摸着这句话,倏地意识到什么,“你什么意思?”
燕桢儿沉沉地道:“小煦,我不想骗你,不要问了。”
燕煦的脸色慢慢变凉,他缓缓地松开燕桢儿,在昏暗的灯下望着对方:“一哥和哥暂居姜王府的事,是姜皇后暗地里许的,没有摆在台面上说,宫里头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天怎么就这么巧,学生和百姓就撞上了一哥哥在妙音堂。你在中间门使力了是不是?”
燕桢儿被他这样的目光瞧得面色微沉,道:“小煦,不要这样。”
燕煦撑身站起,在极近的距离里盯着燕桢儿:“你怎么可以!一哥哥也叫你皇姑母!你与他们就算不是特别交好,可也是相处多年了。你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燕桢儿握住他肩膀:“你理智一点。”
燕煦道:“是我傻,还存有幻想,以为你不喜欢姜家,不喜欢哥他们性子,至少对其他兄弟还有些情义。可是,你现在想对四哥和五哥下手!四哥五哥平日里敬重你,年节也都记着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心狠!”
燕桢儿不赞同地道:“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心慈手便要失了先手。小煦,你生在帝王家,怎还如此天真?”
燕煦激动地摇头:“生在谁家是我能选的吗?我不想那个位置!我只想当闲王,你到底是在为自己争,还是为我争?倘若当真是为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想争,你们能照着我的意思来吗?”
燕桢儿手上加力,按住了燕煦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你没得选,小煦,要面对现实。”
燕煦拉住了燕桢儿衣襟,摇动他道:“桢儿,你醒醒,除非父皇的孩子都没有了,不然不会轮到你的。”
燕桢儿沉默了。
燕煦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真是那样想的?”
燕桢儿脸色晦暗:“你不要再问了。”
燕煦急道:“你收手好不好?父皇不会放弃所有皇子的。就算京里头的都死绝了,还有小七啊。父皇曾经最宠爱小七,现在又追封他母妃为皇后,小七就算是毁容,父皇只要想,多的是办法把他推上去。”
燕桢儿沉吟不说话。
燕煦提到燕熙,面上浮出点向往的笑意:“小七上去多好啊,他若上去了,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跟着他混了。”
燕桢儿严肃地纠正道:“他若上去,你就没有活路了。”
燕煦立刻反驳:“不会的,小七不会那样对我的。”
燕桢儿叹气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燕煦凝眸盯住了燕桢儿,他用力的思索着,骤然想到了什么,拔音道:“你不会是想――不可以!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动小七。你难道没有发现,父皇把小七送出去,就是要保护他。你若动了小七,父皇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这些年的谋划都会暴露,全部化为泡影的。”
燕桢儿沉声:“你不要管了。”
燕煦急得要哭了:“我求求你。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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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十日。
距燕熙从北原王府出来,已经七日了。
燕熙说不见,便当真不见。
在早朝上遇到宋北溟,目不斜视,就像不认识。
散朝了,也不与宋北溟一道走。
每日来接他的方循也不理了,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他也不用,连那日穿回来的绯色官袍他换下了也不再穿。
燕熙这日散值,回宣宅晃了一圈,就往官书巷去了。
因着商白珩的官职是正五品,早朝时不进奉天殿,而燕熙要进殿,燕熙在早朝时遇不见商白珩也是常有的事。
但连着几日遇不到,燕熙便觉不出对劲来了。
问了卫持风,卫持风才吞吞吐吐地说商先生病了。
燕熙一听,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来瞧瞧。
为着避人耳目,他直接跃进了商宅的院子。
怕出现的太突然惊着老师,他落了地,故意弄出点动静,随即商白珩便听到了唤他:“微雨是吗?进来。”
燕熙推门进去,见商白珩正在伏案画着什么。
新点的蜡烛照着商白珩略显憔悴的脸,燕熙的目光却是首先被商白珩的头发凝住了。
他一下僵住,像是理解不了一般,走近了看了又看,待发现那错杂着的真的是白发,他像是小孩子发现父母生病了一样,难过地说:“老师,您的头发……”
“前些日子,不小心淋了雨,又贪嘴喝了些酒,回宅子也没往心里去,结果大病了一场。”商白珩从容地道,“难得生病,病一回便伤着气血了,好在只是白了些头发,旁的都没事。悲野说仔细将养着,说不定还能白回去,不打紧的。”
燕熙木木地站着,眼眶有点红。
“微雨,你十四岁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会十九了,怎么反倒还婆婆妈妈了呢?”商白珩直视着燕熙,语气里有身为师长的严厉。
在那些纠结自己心意的日子里,他从不敢直视燕熙。
那场微雨中的痛饮叫他找回了原本的位置,他变得格外坦荡,字句也不必在心中百转千回了才敢开口,他已然可以做到泰然地与燕熙相处。
燕熙被商白珩说得略垂了眸,可他心中还是难过,张口还想说什么。
“为师的事,自有主张,你莫要担心。”商白珩打断了燕熙,目光转向桌上摊开的画纸,他看到这幅画,眼中就烧出光来,难抑兴奋地招呼燕熙道:“我一直想画一副大靖边境图,总是耽于琐事。这几日在家中养病,正好得空。”
燕熙瞧见了一张六尺见方的画作,左边写着《大靖皇舆全览图》,画上山川河流、边关要塞画得细致精妙,令人叹为观止。这样一副皇舆图,七天便画出来,那必得是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燕熙想到商白珩是病着画的,心中更是担忧。
商白珩两眼发光,指着皇舆图的右上方:“你看北边和西边。”
燕熙见商白珩振奋的样子,知道这才是能叫商白珩畅快的东西,便也不再多言忧虑,顺着他道:“西北边境隔着娘子山,北原经娘子关到西境腹地,不出百里,急行军一夜就到。”
商白珩点头:“如此,你明白这次陛下把宋大帅召回京是为何么?”
燕熙沉吟道:“想要把姜西军交给宋家?”
商白珩道:“此事要反过来解。只叫了宋大帅来,说明萧家已然出局。但给不给宋大帅以及给多少兵和边线,还得看机缘。”
“宋大帅一时半分也吃不下庞大的姜西军。我觉得父皇不会只把姜西军交给宋家,因为大靖的边防卡在权贵手中已经太多年了。”燕熙接着商白珩的思路道,“老师说的机缘是?”
商白珩道:“陛下苦权贵已久,其中四姓首当其冲,但宋家也是权贵,陛下好不容易倒了姜家,不可能再坐大一个宋家。宋家当下胜在是清贵,底子是从寒门升上来的,可宋家毕竟还姓着宋。”
燕熙听出点意思来了,凝视着商白珩。
商白珩点破道:“陛下若当真属意你,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兵交到你的手上。”
燕熙道:“海晏号的火炮送到北原,北原的军匠验过了都说好用。收到的银子搁在钱桩了,宣启叫人运来的税银也投进去了,父皇的私库也开了,前几日英珠和周慈捎来从姜皇后那套来的私库消息,从姜王府的湖底下挖出来一千万两白银,姜西军那边藏的钱还没着落,不过眼下手中的钱已经足够。河清号钱桩靖都的总行开的顺利,沈潜忙过这阵,就亲自到北原和东海开分号。接下来,我想要的也正是兵。”
商白珩听出燕熙有意绕过某个人,他故意挑白了问:“收到谁的银子?你怎么不说出来?”
燕熙在商白珩面前不敢胡编扯谎,咽了咽说:“宋北溟。”
商白珩面色改为严肃:“微雨,你行事一贯我行我素,鲜有含糊其辞之时,你突然对宋北溟的名字讳莫如深,又是为何?”
燕熙面上浮出点红色。
即有被老师训了的尴尬,也有提到宋北溟名字时的不自在。
“微雨,”商白珩叹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是好,但你年纪轻轻,就学行将就木的那套,又是何必?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才十九岁,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燕熙陡地瞪大眼睛。
既震惊于商白珩知道了,又震惊于商白珩竟然不是批评他。他张张嘴,心中千百般情绪,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商白珩磊落地拍了拍他学生的肩道:“男风在大靖早就不稀罕了,你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之人,何以逼迫自己到这种程度?喜欢或是不喜欢,也得处了才知道。你把自己困在茧里,又把人推得老远,到底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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