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传到宫里的话,明忠听了诧异了好半晌,耳语呈报给了天玺帝。
明忠和卫持风一样理所当然地想偏了。
天玺帝正在用晚膳,听到后,举着筷子,沉默良久。
明忠站在榻边,陪在一旁,知道天玺帝这是在想事情,没敢打搅。他瞧了眼坐在榻上小案另一头也停下来的英珠。
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瞧出有事,英珠放下筷子,跪坐等着了。
天玺帝在沉默中第一时间就排除了验燕桢儿贞洁的可能,因为皇帝作为皇族族长,无论如何都会维护公主的体面,而且此事与皇子并无干系,燕熙没道理大动干戈的专门来报此事。
那么,除此之外燕桢儿身上还有什么好验的?值得燕熙如此隐晦地转告?
天玺帝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皇子与公主的区别上去。
他们父子在这件事情上,达到了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并都明白了要回避耳目说此事的缘由。
天玺帝面色阴晴不定,放下筷子。
天玺帝于礼仪上自小恪守,很少有这种用饭到一半丢箸的情况,明忠一瞧就知有大事,连忙凑近了问:“皇爷?”
天玺帝扬手,摒退了宫人们。
英珠也要起身,被天玺帝瞧了一眼,又坐回去了。
天玺帝丢出一块令牌给明忠,面色肃杀道:“命当值侍卫立即全部到岗,锦衣卫加强各处宫门守备,叫暗卫长调集所有暗卫随朕去一趟重华宫。”
明忠一听,便知事大,脸色敛肃,当即便去办了。
英珠坐在榻上,他平素不随天玺帝办政事,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要跟着。
天玺帝起身,高大身躯挡住了一侧宫灯的光,皇帝经年高居人上的威严面容,在宫灯旁更显摄人,他道:“不去瞧瞧朕是如何替你家殿下打江山的么?”
英珠倏地抬头,不明所以地瞧着天玺帝。
天玺帝已不瞧他,大步迈出正殿。
英珠意识到问题严重,当即丢箸,仓促地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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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持风到宫中去送信了,燕熙交代完,回到屋子,没有像平日那样去换居家的薄长衫。
他好一阵莫名的心神不宁,走到窗前,凝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夜。
窗外有树,树旁有墙,墙外是街道。正是归家的时辰,各家炊烟已燃,灯光照窗,看起来是寻常的夜。
可是树上的暗蝉鸣停了,往来的行人脚步声也没有。
燕熙眼中寒光一闪,盯住了夜色,而后缓慢地后退到一处柜边,抬手摸进了柜与墙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拔出了一把长刀。
那长刀刀鞘细长,其上有月纹,刀柄上写着“流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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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循送完燕熙,便将绿呢马车停在巷口,到宣宅对面紫鸢的宅子里用饭。
两人举杯对碰,酒至唇边,方循抬头正要饮,却见紫鸢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正危险地眯着眼睛听风声。
他们是多年的同伴,熟悉彼此反应,方循神色一紧,也停住了动作。
紫鸢骤然甩了杯子,飞身抽剑,喊道:“贼来!”
方循也听到了,丢杯提刀,跟着紫鸢跃出门口。四周无人,紫鸢跃上墙头,举目四望。
他们布置宣宅的暗卫,已有几个点位被抢了,剩下的暗卫没有回应,不知生死。
紫鸢拔出长剑,站在四面包围的黑暗中,面色凛冽。
她对方循做了一个跑的神情,低声道:“有大虫,很多。”
大虫是他们暗卫间的黑话,指一等一的高手。
方循一听,面色一凛,掉头便跑。
紫鸢是北原王府里除宋北溟外身手最好的,以她的实力判断要跑,那便是敌我悬殊。
小王爷和宋大帅在北原府中,请他们来才有胜算。
方循跳上马背,拍马疾驰,树影里有几个人影一晃,急追他来。
紫鸢哨声响起,藏在更深处的暗卫护着方循而去。
她一人站在包围之中,却全无惧色,她长剑在手,隐有铮鸣之声,她道:“暗处的朋友,这里住的是北原王府的贵客,你们莫要摸错了门。”
“错不了。”树影中有人回话,“杀的就是小王爷的枕边人。”
紫鸢道:“既然各位执意要与北原王府为敌,那本姑娘的剑,今日便要教你们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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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书巷。
商白珩刚用过晚膳,回到案前,新买的书童柳彤来报:“先生,有信。”
商白珩在灯下拆了信,上面是周慈的字迹:“皇四子、皇五子今日酉时暴毙,疑为毒杀。”
商白珩举信到烛火上烧,他望着火苗陷入沉思:一日之内,连去三个皇子,如今天玺帝只剩皇七子。可蹊跷的是,此事有利微雨,却非微雨所为。陛下断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杀三子,那么,主事者另有其人。非我同盟,必为敌对。事出反常,必有灾殃。
火苗舔到了商白珩的手指,他不觉痛,思绪反而转的更快,他于今日连环的皇子之死中抓到了一根隐约的线头,陡然破声急喊道:“柳彤,速取灯来。”
柳彤听商白珩语气急迫,飞快地拉开书柜,里面是折好的二十四只明灯,各画着二十四节气的水墨画。
柳彤急促地问:“先生,取哪只?”
商白珩已在换鞋,神色凝重地答:“惊蛰。”
柳彤取出一只明灯,上面画着一棵桃树,树下有田,田上有耕牛,旁边墨书一句诗: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1。
他手脚利落地取了蜡烛,点了灯,到院子里放灯时,商白珩已经穿过院门快步出去。
留下一句话:“去请周慈到宣宅附近待命。”
柳彤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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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宅
燕熙扶刀,踢开了门。
他穿着一身正三品文官的绯衣,握刀的手腕纤细而柔韧。
屋里微弱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台阶上,拉出柔美的线条,他的脸沉在阴影里,皮肤在渐暗的夜幕下透着冰凉的白色。
他扫视了院子一圈,眼中如有寒冰。可他语气却还含着隐约的笑意,像招呼远方来客似的道:“各位朋友,不知从哪来?受谁之命?”
虚空中有人答:“宣大人好胆识,我等奉命来取你性命,今日事不成,不罢休。大人不如干脆受死,叫我们也省些事。”
燕熙嘴角勾出笑意:“本官爱民如子,素来对百姓有求必应,只是可惜了,你们这些盗贼歹徒,不在百姓之列。不能如你们之意了。”
几位穿着夜行衣的人出现在院中:“既然如此,宣大人,上路吧。”
燕熙抽刀,他用看老朋友一般的目光温情地描着出鞘的刀锋。
久藏未用的“流霜”滑出刀鞘,将身后照来的微弱烛光划得破碎,温暖的烛光陡然碎成冰碴。
夜沉下来了。
下弦月不见踪影,夜黑风高,“流霜”划破夜幕,对着疾扫而来的人影,划出了第一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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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
今夜乌云重重,星光沉没。百姓节省,市井间灯光暗淡,皇宫里却是灯盏处处,飞火流萤般不似人间。
天玺帝下了御撵,两排持灯的宫女将宫巷照得如同白昼。
明忠去敲重华宫的宫门,里头看门的太监探出头来,瞧着明忠的脸时,忙变了色,再顺着明忠往后瞧,瞧见晃眼的灯明处有明黄的身影,吓得一哆嗦跪到地上,喊道:“奴婢叩见皇爷!”
这一声起,重华宫院子里跪了一片。
燕桢儿用完晚膳,正在净手,闻声把洗得白净的手从水里抽出来,拿帕子细细地擦着,摒退左右道:“你们全部退下,请皇兄进来。”
正殿里的宫人也退出去,把院子跪满了。
天玺帝在众人的跪拜中,迈进了重华宫的门,他绕过影壁时,正巧见着西市上空升起一颗明星。
英珠跟在天玺帝身后,顺着天玺帝抬头的方向也看见了。
他少时在承乾宫曾看贵妃在夜里放灯,贵妃说这灯能祈福消灾,还曾教他们做灯画画。
英珠已经越来越难在记忆里描画出唐遥雪的面容,却在这夜里诡异又清晰地忆起贵妃托起灯对小太监们笑时的温柔。
“孔明灯。”英珠怔了怔,轻声地怀念说。
天玺帝听到了,回头来看他,问:“你喜欢?”
英珠沉下脸来,抿了唇。
天玺帝冷笑一声,往前走去,到重华殿前,挥手止住了跟着的英珠和明忠,跨步进了殿门。
明忠扫视一圈,做了一个“砍”的手势。
皇帝的身影浸入殿中,殿门在皇帝身后阖上,重华宫四周暗影浮动。
英珠的眸子转回空中那枚明灯,还浸染在久远的怀念里。
御前暗卫已然手起刀亮,与重华宫的暗卫完成了第一次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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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桢儿端坐在殿中,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天玺帝行礼。
他今日的妆容到夜里仍是完美无暇,在灯烛的映照下,愈发端庄明艳。
他款款地看着天玺帝,等着对方说话。
天玺帝面无表情道:“老四、老五是你杀的?”
燕桢儿莞尔道:“本宫今日是去瞧过他们,可本宫陪他们坐了会便走了。我去时是早晨,他们走在傍晚,与我又有何干系?”
天玺帝道:“是么?”
燕桢儿道:“本宫杀他们,于本宫并无益处,毕竟他们谁继承大统,本宫都是大长公主。”
“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天玺帝意味深长道:“朕数次给你指婚,皆被你拒。为此,宗老常来念叨,朕都替你压下去了。”
燕桢儿从未听天玺帝说过这些家常,他敏锐地觉出不妙,抿声不说话,警惕地望住天玺帝。
“朕给过你机会的。既然你不肯嫁,那此生便都住在宫里头。”天玺帝道背后的门上有血水浇过,血色顺着门纸往下淌,帝王的威严压得殿中的空气似无法流动,重华殿中格外沉重。
天玺帝手上拔着手钏的玉珠道,“我来时便叫人收拾了挨着乾清宫的弘德殿,连夜正在起高墙,以后你就住在朕眼皮子底下,待朕驾崩那日,带你一起去见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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