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能平安来上早朝的,都是经受住了昨夜清洗的官员。
京官一夜未眠,死里逃生,皆是亢奋。
贾宗儒是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使,他是其中的特例。
都察院的官员昨日也被拘到后面夜才放行。此人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旁的留下的官员都乖乖守在都察院,只他大喇喇地回家补了一个多时辰的觉。
再赶来早朝,路上他就发觉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大家打招呼不再是从前的客套话,而是压低了声,斜着眼睛问:“你知道了吗?”“你知道多少?”“你猜是谁?”
贾宗儒平时恪守监察官不与人交际的约束,没什么朋友,没人主动招呼他,他也不会主动去找人打听。
一路到了午门外,贾宗儒发觉气氛变得愈发微妙,大家眉来眼去、神秘兮兮的,非常有失官员体统。放眼望去,只有站在前排的长官们不动如山。
贾宗儒心中暗暗记下这些人名字,打算回都察院后把名单交给纠察御史。
身为监管官,对舆论极为敏感,贾宗儒知道能引得众人一致关心之事,要么是墙倒众人推的落难之事,要么是不便宣之于口的风月之事。今日种种挤眉弄眉,贾宗儒不用多想,便往后者去想了。
贾宗儒不屑于凑这种捕风捉影的闲话,眼观鼻,鼻观心,跟着早朝队伍往里走。
到底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宣隐?”贾宗儒想,“无非说的是宣隐和小五爷那档子男风之事。这两人不要脸面,行断袖之癖也不知道遮掩,实在有碍观瞻。”
但男风在本朝早已见怪不怪,民间有男子结了契兄契弟一生不娶不生子的;贵族为着子嗣承袭,反倒极为少见有订契共度一生的。是以官宦之家大多只把男风作为消遣,鲜有像北原小王爷和宣隐这样放在台面上公然结伴出入的。
贾宗儒嗤之以鼻,早就觉得宣隐坏了靖都文官的风气,一直想抓宣隐的小辫子,可宣隐事事做的体面,他至今也没抓着能参劾的事由。
眼见着宣隐势不可挡,贾宗儒是有些着急的。
他跟着队伍从丹樨迈入奉天殿时下定了决心:宣隐虽说妥立奇功,但到底升迁太快,有违成宪。由着宣隐这么升,更会带坏风气,引年轻人心浮气躁。若宣隐再擢升,他势必是要参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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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奉天殿今日格外喜庆,外头挂了彩灯,侍卫换了精神抖擞,首领公公换上了新制的朝报,御前公公明忠满面喜色。
四品以上官员进到奉天殿中,在等待天玺时,大家静心照不宣在保持安静,空气中有某种热切的信息在流蹿。
得了些消息的官员们都在想着法子偷瞧燕熙。
燕熙一身干净的绯衣,落落立于兵部第二的位置,他经了一夜情事,今日微带酡颜,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明艳。
平日自诩是正经人的官员们本就不好意思直视燕熙的容颜,今日更是扫一眼就仓促地收回目光,生怕瞧多了显得自己心怀不轨。
燕熙冷眼瞧着大家的极力按捺,事不关己地等着今日要掉的马甲。
既然形势已非他所能左右,燕熙索性无所谓了。
-奉天殿。
天玺帝进殿,大家明显感到皇帝今日脚步比往日快,面色也比往日松,连在朝会上素来严肃的总管公公都少有的露出笑意。
早朝开始。
例行的议题,五府六部的所有在朝官员,竟是意见出奇的一致,百官不约而同地一路附议,心猿意马地飞快推进了朝会。
要奏之事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便都通过了。
某种心领神会的期待漫延在大家中意,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明忠还在慢悠悠地问:“还有事启奏否?”
知晓内情又猜到了今日之事的官员们倏地一起抬头,望住了明忠。
眼神格外一致:我们忙活了整个朝会,不就等着你快读圣旨?快点罢!
那些不知晓内情,因经了昨夜的惊心动魄,多少是知道今日是要论功行赏的,也都翘首以待着。
明忠笑容都要藏不住了,还在装模作样地走流程问天玺帝:“皇爷,您看?”
天玺帝巍然不动地道:“封赏。”
明忠拉开一封圣旨,读了封赏和加官的名单。
天玺帝这次格外大方,许多官员都受了赏,被念到名字的皆是会心一笑,一派喜气洋洋。
一串的名单读过去,念完了梅筠晋户部尚书之后,明忠大声念到:“兵部右侍郎宣隐任西境总督,加兵部尚书。”
话音一落,大殿内外骤然一片寂静,百官皆是长吸一口气,惊得瞠目结舌。
知晓内情官员交换眼色:怎么还升“宣隐”,我们要的太子呢?
而像贾宗儒那般,不明内情之人,听了像是被灌了一碗老醋,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又酸又妒又气。
总督辖制一方数郡,官至正二品;加兵部尚书衔,便至从一品。
宣隐便是再大的功劳,也不该短短不到一年便成了封疆大吏,位极人臣!
到了这地步,往后便是升无可升。
要知道内阁首辅也不一定能有从一品!
贾宗儒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他做了半辈子纠察御史升到了这个位置,凭的就是敢管敢参,他万万容不得此得违背成例之事,当即掀了袍子就要跪下。
他前面的左佥都御使崔丛,在来之前便受了梅辂指点要注意盯着这个刺头。
果然梅辂深谋远虑,崔丛看到贾宗儒今日神色愤愤时,便拎起了心,时刻注意着。
此时他心中大叹“好险”,眼疾手快地就把人拉住了。
贾宗儒怒视他,低声质问:“崔大人,你这是何意?”
崔丛死死拉着贾宗儒,压低声音急促道:“贾大人,我知你一心为公,你且听接下来的旨意,若到时你还要参,我便不拦你。”
贾宗儒怒瞪着崔丛。
崔丛手中连连做揖,喋喋道:“贾大人,算崔某求你了,你信不信,今日是我救你。”
贾宗儒见崔丛难得的阵仗,将信将疑地收了跪势,重新站直了。
他们的品级在殿中处于中后排,到这品级的官员大多不知内情。
大家本都指着贾宗儒出声反对,此时见眼见贾宗儒都要跪下去了又直回去,大家的心也跟着急上急下地快要跳停了,也都默默在握紧了笏板,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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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接着念:“商白珩晋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少傅,选入内阁。”
百官们还没从宣隐的任命中回过神来,商白珩的任命,直接把大家砸晕了。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连气都忘了喘了。
不知内情的在想:太子都没有,哪来的太子少傅?而且商白珩现在只是正五品,直接升到正二品?越出两级升迁有违成例,好歹连宣隐几次升迁还要做做样子两级两级的跳,商白珩是立了什么功,要这样破例提拔?!
知道内情则像被泡进老醋缸里,心里想:也就是商白珩运气好,早早地投了皇七子,这有什么?换谁投了都成的。
个个都是心有不甘。
只有最忠心的老臣们,在听到太子少傅时,欣慰地捋了捋胡子,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隐含热泪,期盼地望着明忠读接下来最要紧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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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拿出最后一封诏书,庄重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燕熙,表字微雨,纯嘉皇后所出,为宗室嫡嗣,人品贵重,天资清华,天意之属。今俯顺舆情,谨告宗庙、社稷、天地,授之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基,以定四海之心。”1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盯着明忠。
英珠立在天玺帝旁边,他一早便知内容,仍然在听到诏书时,激动得红了眼眶。
人人心中都如有擂鼓,立太子了!
裴鸿和梅辂在这种亢奋的静默中率先掀袍跪下,两人齐声高唱道:“储君已定,国本已安,陛下英明,大靖复兴指日可待!臣等叩谢陛下英明神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远叩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裴鸿和梅辂朝着东方跪了下去。
老臣们早已热泪盈眶,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大靖这些年暗流涌动,说到底就是在争储。
如今大局已定,朝臣归心,大靖终于等来了喘息之际,内忧待解就差一个储君了!
老臣们颤颤巍巍地跪下,皆是老泪纵横,大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老臣们带头跪了,底下的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声浪一声压过一声。
山呼万岁,山呼千岁。
贾宗儒惊得呆若木鸡。
他脑中先是惊,再是喜,而后是惭愧。
表字微雨!
表字微雨!!
从未有过在立储诏书中还提表字,天玺帝此举意味已然十分明确,太子乃是当今状元!
国本已定!
大靖有望!
贾宗儒热泪夺眶而出,激动地望向燕熙的方向,就要跪下去。
崔丛庆幸自己一直在观察贾宗儒,梅辂一再嘱咐必有人会有此失态之举,崔丛看到贾宗儒的动作时被吓得快要厥过去了,真是强提一口气,一把拉住贾宗儒朝东跪过去了。
贾宗儒这才反应过来,伏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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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是岳东郡,“皇太子”名义上还在那儿。
诏书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宣隐就是燕熙了。文官最擅权术,几乎立刻明白了天玺帝的用意。
历来皇太子不能另任官职,留着宣隐的身份,给燕熙任西境总督。
西境乃大靖要塞,北接漠狄、莽戎,东接北原,中间还有平川粮道直通靖都。
得西境者,得大靖也。
天玺帝,这是要把大靖命脉都交到燕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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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筠今日人在曹营心在汉。
为着不耽误时辰,他已让小厮先行带着孙大夫往岳东郡赶了,他自己备了两匹快马,连替换的衣服都备好了,只差下朝脱了官服就上马走人。
朝会上种种微妙,梅筠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政局变动。
梅筠处境超然,并不甚在意这种变动。
他有天玺帝的青睐,又有父亲主理内阁,自己历年考核也是优秀,这五年来更是巡察大靖全境,苦差难活都扛下来了,在青年一辈中已是众望所归的佼佼者。
上一轮擢升把他放在户部右侍郎,大家已然对他要接任户部尚书心照不宣了。
是以,当他听到自己的任命是户部尚书时并不意外。
他只想早早下朝,去岳东郡。
当旨意读到宣隐的任职时,他是意外的。
说不清为什么,他并未想要反对。
他的心已飞往岳东郡,有限的心绪还没想明白天玺帝此举的安排,便听到了商白珩被封了太子少傅。
商白珩是燕熙老师,当了太子少傅,那燕熙……便是太子了?
梅筠这才倏地抬头,意识到父亲叫他留待早朝的别有深意。
接下来的那封立储诏书,从听到“表字微雨”开始,梅筠的大脑便是空白的。
微雨。
宣微雨。
燕微雨。
字面关联其实不难解。
可梅筠就是反应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真相。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跟着百官跪地伏首山呼千岁了。
梅筠僵硬地跪在地上,却在众人因定了国本痛快之时,陷入了绝境。
憣然醒悟是如此痛彻心扉。
他的小熙,日日都在靖都,竟是一眼不肯见他,一次不去瞧他,半点信息都不告诉他。
原来“宣隐”对他的厌恶,就是燕熙对他的厌恶。
梅筠深深伏地。
他这五年的心意,就算旁人不知,父亲和天玺帝是知道的。天玺帝之所以重用他,也是念在他对燕熙的心意和自小的情谊,可这两个对内情了如指掌的人都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这背后必定是有燕熙的意思。
可见,燕熙当真是恨透了他。
梅筠在这人心涌动的大殿上,想起了几次与“宣隐”的相遇,对方看他的目光中已然没有情意。
他这五年饱受情思之苦,自己历了苦,终于痛彻地明白,一个人的情意是藏不住的;反之,一个人的无情也是无法掩饰的。
他早在五年前,秦王落水之后便再未见过那种依恋着他的目光。
梅筠伏在地上,肩膀耸动,久久不起。
旁人流的是热泪,他流的是寒彻骨的冷泪。
他在百官热切的呼喊中悔恨而压抑地低泣,他的小熙,被他弄丢在了五年前的冷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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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时今日跪在梅辂身后。
裴青时从听到宣隐的任命时,就恍然猜知的帝心之属。
是以,当他听到商白珩以吏部尚书入阁时,已然毫无挣扎。
吏部为六部之首,则吏部尚书被尊称为“天官”,为六部尚书之首,商白珩以天官选入内阁,必定是要胜其他尚书一筹的。
而他裴青时多年蝇营狗苟、机关算尽得来的工部尚书乃是六部尚书之末,称为“冬官”。
他这一趟,何其可笑。
裴青时五年前看不上的皇陵之行,成了别人的登天梯。
诛心不过如此。
裴青时跟着跪伏在地,山呼千岁时他羞泪满面。
他何曾瞧得上自己那些不够光明磊落的虚与委蛇?
他自命的“能屈能伸”,终究是不如商白珩的“宁折不弯”。
他裴青时一朝落人下风,一世被戳脊梁骨。
到头来满盘算计,只是笑话。
裴青时曾在灯下数次读过商白珩写的《祭文公书》。
“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做刀。”——裴青时为此动容,可打心眼里不屑——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入仕,不掌权,何来刀笔报国?
可当时只是个翰林的商白珩,偏就用一篇文章摧动了局势。
“纵使前路崎岖,任他虎豹豺狼,我辈必将穷追不舍!”
每每读起,都叫人慷慨激昂。
裴青时俯地颤肩:我认输了。
裴青时悔不当初——最对不住的还是师弟。
他只当父亲会暗中帮忙,总想着只要他运筹好官场,自然就是燕熙的助力。
可那并非是他这个师兄对师弟坐视不理的理由。
五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燕熙。
此时,裴青时甚至不敢去看就在殿上的燕熙。
他无颜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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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今日清晨未做任何犹豫,按时把燕熙送来上朝,便预料到会有此刻。
他从那辆私密的马车下来,坐回了轮椅,变回了北原小王爷。
他仿佛做了好长的一个梦,那个梦的起点是从第一次上榻,第一个吻,第一次枯荣碰撞,乃至遥远到在金殿上第一次见状元郎戴上簪花时的惊艳。
然后这梦在昨夜好场冰火相融后醒了。
宋北溟由宋月潇扶着跪了下去。
他和长姐在武将队首,朝东拜时他微微侧了身,在一整个清晨不肯看燕熙之后,冰凉地抬头,对上了燕熙的视线。
他看到燕熙被他吻红的唇角还没有褪色,也看到那眼角的余艳与他吻去泪花时相去不大。
唯独那双雾蒙蒙的眼,此时变得澄澈冷淡。
宋北溟对着燕熙凉薄地勾起了唇。
他的目光里根本没有对皇太子的尊敬,而似要把燕熙剥光了般,把燕熙从头到脚地描了一遍,然后跟着众官跪地,意有所指地对着他的美人山呼:“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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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都跪下时,那种对燕熙探究的视线和微妙的氛围终于解散了。燕熙站在原地,没有跪下去。
所有人都伏地长拜,在那封立储诏书宣读完之后,没有人再敢正视他了。
他站在跪了一地的奉天殿里,视线与宋北溟交错。
他知道宋北溟在看他的“欲”,他也在打量宋北溟在知晓真相后对他还剩下多少“欲”。
他们的目光在百官低下头去的空旷里,纠缠了须臾。
宋北溟俯身,燕熙抬眸,彼此都毫不留情地断开视线。
燕熙想:很好,这很默契。
诺在的奉天殿,能与燕熙对视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天玺帝的目光从九道玉珠冕旒后面投过来。
他们父子五年未见,即便是在朝上同处一殿,燕熙也总是垂眸回避。
现在大靖的皇帝与储君在满朝文武的叩拜中,目光终于有了交汇。
天玺帝深不可测。
燕熙面无表情。
天玺帝没有叫平身,所有人都只能伏地不起。
皇帝的威势如山压来。
在这一刻的对视里,对最偏爱的皇子,天玺帝没有任掩饰多年的蛰伏、隐忍、残暴和运筹。
他从御座上站起来,金台高耸,天玺帝置身金玉之间,踩在百官之上,站在了大靖的至高之处。
他的目光始终摄着自己的小儿子,并赤礻果礻果地向燕熙展示了皇帝的权威,他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喊:“平身。”
帝王的一抬手,一力挽千钧,所有人的脊梁都直起来了。
当百官起身,众人的视线喧闹地交汇进来,燕熙才从天玺帝威吓的视线里逃脱出来。
他重喘了几下,发觉自己居然在隐隐战栗,冷汗已经涌湿了里衣。
这就是可以予生予死的帝王权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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