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惊雪风驰电掣,  宋北溟不眠不休,一日就到了北原边地,他单骑比大军走得快,  赶上了宋月潇。

    姐弟俩长话短说,  宋北溟领前锋,  率五千踏雪军骑兵往临西洲赶。

    -

    临西洲从战事开始那天,  就没停过雨。

    六月的北原,已经散去闷热,  下了两天雨后,凉意加深,湿透的军衣,把人泡得发白,冷得发抖。

    天地被浸得升起雾气,视线不清。

    踏雪军在黑沉沉的雨幕下,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  它据守在娘子关与云湖间门的原野上,  后背是凶险无比的云湖,三面受敌,  宋星河被莽戎和漠狄联手设伏,  扎了口袋。

    这只巨兽遍体鳞伤,  却仍是目露凶光地盯着敌人。

    踏雪军生时弑血,它没有莽戎士兵那般强壮高大的身体,  但他们有着更凶的士气。

    从不言退。

    正是因为这样,  踏雪军在立军以来,  便被以刀头舔血著称的莽戎引为劲敌,有着数百年血腥混战史的交战地,在踏雪军出现后,  能在这块土地上留下名字的,只剩下大靖和莽戎了。

    这场战打到现在,已经是完全的白刃战。

    踏雪军以前锋的鲜血为代价,为后面阵形的布成争取到了时间门。工兵队和军匠训练有素地在交战地修挖工事,绊马索拉得横七竖八,大小坑挖得到处都是。

    莽戎的骑兵踩着踏雪军前锋的鲜血冲到后防时,战马摔了一地,无法再进一步。

    莽戎的骑兵就这样被废了。

    莽戎不得不弃马入战,可是那些恼人的工事打乱了莽戎步兵的阵形,再强悍的勇士冲过去,面对的都是踏雪军坚不可摧的五形阵。

    五形阵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十二人成一队,前面是锋利的军刀,队长的刺刀在尖端;两侧是藏着短刀的盾牌;殿后是长刀和长矛。他们彼此极度信赖,完全把后背交给同袍。

    只要阵形里少了一个人,立即有战场指挥调派人手补上;而即便是打到无人可补,他们内部也会灵活变换位置,从十二人到九人到最少的四人,人数在变少,但阵形始终牢不可破。

    踏雪军的信念坚定,且将士们离死亡越近,战意越猛,每个单兵都有强烈的“死我一个,带走一个”战意。

    他们就算战到不到四人,组不成队形了,也会提着刀跟莽戎同归于尽。

    这种打法,饶是以喋血为乐的莽戎也打得心惊肉跳。

    莽戎杀掉一个踏雪军至少要付出一个莽戎勇士代价,原本想要扎口袋一锅端的计划在围剿宋星河的第一天就失败了。

    到了第二天,陷入了纯粹的人命消耗战。

    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血糊着大地,又被雨水冲刷到云湖里。

    云湖变成了血湖。

    -

    莽戎本次来袭的是王庭的部队,主将是莽戎大王的七皇子胥轭,以孔武有力著称,近年来风头正盛,许多与北原的摩擦,都是这个皇子领战的。

    胥轭高大强壮,比普通男子高出一尽,猿臂有力,能挥动百斤重刀,他的刀压下去,可以直接劈开人的头盖骨。

    踏雪军在他这一轮的攻势下,又后退了百丈。

    踏雪军殿后的士兵在奋力修建新的工事,前锋被留在了交战圈。

    这些留在交战圈的兄弟们与后退的同袍们沉默地交换了视线,而后他们目光整齐地望向了莽戎。

    他们的任务是为后面的兄弟争取一刻的时辰。

    军刀高举,他们自动分成三人一队,这种阵形不再是以防御为主,而是激烈的拼死,他们在黑沉沉的雨中,用身体迎向了莽戎残暴的狼刀。

    兄弟们大笑了起来:“老子要立功了!”

    士兵张猛挥刀斩断了一个莽戎兵的手臂,血溅他满身,他动作不停,向另一个敌人挥刀:“哈哈哈!是的,老子的名字,要钉在这里!”

    士兵刘平在张猛身后为他拨开一个莽戎兵的偷袭:“我的刀要带着莽戎的血,去地下见我的老父母!”

    士兵赵起用长刀刺穿了刘平身后摸来的狼刀,痛快地喊:“哥哥们有活下来的,记得把我的刀送回家给我儿子,叫他长大了也来北原!”

    士兵肖顺提刀对上了莽戎一个可怕的首领,他以灵活的姿势近身,以挨了一刀为代价,废了对方的腿:“我没儿子,哈哈哈,但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还来北原!”

    士兵王成冲过去,用身体挡住首领恼怒大怒朝肖顺头顶砍下来的重刀:“哥哥们要记得我啊!来世还组一队,有福同享——”

    士兵张猛抽身过来,在肖顺和王成和血肉上,给首领的咽喉送上致命的一刀:“有难同当——”

    莽戎的一个小队死伤过半,又失了首领,他们看着杀疯的踏雪军,竟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些兵不是人!

    他们赴死就像是回家!

    仿佛是极痛快的事!

    莽戎兵战栗了。

    士兵刘平提刀冲向了另一队人,他的后背不知何时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大笑着扑向一个首领,从军靴里拔出一把短刃,送进了对方的胸膛:“有敌同杀——”

    其他的兄弟们看着彼此的伤口,大笑怒吼:“有死共赴!”

    最后死的那批人看到后防把新的工事挖好了。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彼此沉默地对视一眼,先是痛快地笑了,而后愤怒地狂吼道:“你他妈的莽戎,犯我边境,还我命来!”

    军刀刻着每一个将士的名字,捅穿了来犯者。

    军刀或已豁口,或已断折,在失去主人的那一刻,它们饮饱了血,叫莽戎用倒下的身体铭刻主人的姓名。

    -

    胥轭恼怒地瞧着这样的战况。

    莽戎以二敌一,竟然还是被牢牢地拖住了时间门。

    胥轭不满意地提着刀冲到了最前面,他手上的狼刀,一刀敲碎一个踏雪军的脑袋。

    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溅在他铠甲上,眼珠子掉出来,挂在他身上,像是在诅咒他。

    这让胥轭烦不胜烦!

    他烦透了大靖兵喊出的那些恼人的话,他不再让可恶的踏雪军发出声音,下手极为残忍。

    胥轭站在阵前,刀上的血被雨冲刷着,他凶狠地注视着踏雪军不肯退的防线,想要再发起一次冲锋。

    他隐隐知道,这是他唯一可能吃掉宋星河的机会了。他知道宋月潇已经路上,留给他的时间门不多了。

    他只要能把宋星河的人头带回去,就是兄弟里战功最煊赫的,现在坐在右贤王位置上的胥轩就要给他滚下来。

    那个肮脏的有着靖人血脉的杂种,也配称之为莽戎人?!

    他要用宋星河的头,换胥轩的滚蛋。

    然而纵使胥轭再有力,他的兵也跟不上他了,他身边副将靳虎冲过来对他说:“莽戎地处苦寒,人口不如大靖多,此战已经折了太多人,还都是青壮年,伤的是莽戎的底子。轭王若要吃掉宋星河,付出的代价就是把手底下兵消耗大半。这仗就算是赢了,带不回莽戎的勇士们,回到王庭,你就是罪人。”

    胥轭不肯放弃近在咫尺的胜利果实,只要再战一轮,踏雪军就会因为兵力不足而缩减阵形,莽戎胜利在望。

    胥轭瞠目怒问:“漠狄的人呢?”

    靳虎说:“他们不擅雨战,只肯在娘子关上丢石头,昨天石头丢完了,便站在上面避雨看戏。见我们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不肯下来。”

    胥轭固执地说:“本王必须拿到宋星河的人头!”

    靳虎劝他:“情报说宋月潇还有半日才能到,将士们已经很累,不如稍歇片刻,把后面的将士换到前面,以逸待劳,再图一举拿下。”

    “一柱香的时间门。”胥虎说,“我们必须趁胜追击,我们已经损失了这么多勇士,如果拿不到宋星河的人头,回王庭便是分毫战功都没有。副将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跟我耍什么心眼,但你要给本王牢记,我若讨不着好,你也好不到哪去!”

    胥轭站在雨中,他不肯离开战场,等着下一次的冲锋。

    -

    两日来的战斗,每一轮都以莽戎小胜告终。

    方才那一战也一样。

    退下去的莽戎士兵,拎着挂血的大刀,骂骂咧咧地回营补给。

    雨下了两天,火早就烧不着了。他们被雨浇得透凉,想要一口热水。

    却找不到。

    其中一个先锋小队的人,凑在一起,冷得发抖,你一言我一语地大骂:

    “总算把我们换下来了!我的刀都豁口了,踏雪军的骨头真他妈的硬!”

    “来之前听说一日就能血洗宋星河,现在两日了,他们还剩下一小半的人!”

    “踏雪军真是冻不死、浇不透的怪物。我们的人好多都淋病了,他们怎么还好好的?不是说他们南人身体跟弱鸡一样吗!”

    “我瞧着他们披的那层油纸衣有门道,竟是水淋不进,火烧不着。有这东西,他们才会两天也没有人生病倒下!”

    “而且还能折起来,藏在衣袋里!”一个大个子士兵掏出件被砍得破烂带血的油纸衣,“你们看,这东西折起来,只有一件布衣大小!等我们把他们都杀掉,要把每一件都扒下来,每人分一件!”

    “扒下来也没用了。踏雪军只要没死透,都不会罢休的。等你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都是废纸了。”

    “这几年踏雪军古怪得很,从前破衣破刀,现在新衣新刀,看得老子都羡慕死了!”

    “不都说他们挖着金矿了么!他们就是占了好地方,我们莽戎要是也挖出个金矿,必定大举南下,把大靖吃掉!”

    “大靖的地肥,女人还美,只要把北原捅穿,那些都是我们的了!哈哈哈。”

    “可是北原捅不穿啊!从前老王爷在时,我们没捅穿,来了个娘们,以为好打了,可那宋月潇生生按着我们五年!”

    “没见过比她更难缠的人了。”

    “可不,这次来就要趁她不在,可是眼看她就要来了!”

    “可老子实在打不动了,两天了一口热水都没有,要冻死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很快就有一个人会把他们摁进泥里啃云湖的水,叫他们知道北原的新王爷也不是好惹的。

    -

    宋星河的两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五千。

    战壕里,尸横遍野,血水横流,宛如地狱。

    然而,活着的将士们,没有一个畏惧。

    宋星河站得笔挺,他的右手早年废了,拿不了刀;他的左手紧握“扶雨”,手指正剧烈的痉挛着,他拿布条将刀柄与手指绑在一起。

    他身后的将士们看到了,也都沉默地从身上撕下布条,把刀绑了上去。

    踏雪军的每把刀上都刻有名字,如果刀的主人战死了,军衣破得认不出标记,只要认他们的刀,就能知道主人的名字。

    当他们把刀和自己绑在一起,便是到赴死的时刻了。

    宋星河说:“众将士听令。”

    所有将士都跟着站得笔挺。

    宋星河的脸上都是血。

    他的铠甲有着几处破痕,然而他的目光无比坚定。他深深地望着这些把命交给自己的弟兄。

    他知道将士们都极度疲惫,可是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有人都是强弩之末,一旦松下来,就会懈了劲。他必须残忍地一直拎着将士们的神经。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只有战胜,才有人能回家。

    “若我们无法回家,就要把莽戎也留在这里!”宋星河嘶哑地高声道,“‘我之身后,即是疆土’,我们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城墙,有我们的身躯在,才有他们的安居乐业!有我们的刀在,我们的妻女姐妹才能不被凌辱!踏雪军不可辱,大靖不可辱!今日我宋星河,与将士们一道去见故去的亲人和朋友!我父王和母妃会为大家引路,兄弟们,死战!”

    踏雪军豪气云天:“死战,死战,死战!”

    -

    莽戎很快完成了阵形转换,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踏军们从对方不惜代价的冲刺中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战斗了。

    战鼓雷响,宋星河冲在最前面。

    战士们知道二帅的“扶雨”是将军里“最讲道理的刀”。现在“扶雨”杀谁,他们就跟着杀谁。

    这是宋星河在战场上的“道理”,从不出错!

    主将不倒,战士便不倒。

    主将战死,他们誓死也要将主将的尸首带回家。

    他们要跟着主将的英灵去找回乡的路!

    来吧!

    将士们把刀挥得更快,他们要用莽戎的人头做自己亡灵的祭奠。

    -

    莽戎的士兵也在一批批地倒下,踏雪军的阵地越缩越小。

    宋星河已经完全暴露在莽戎最优秀弓箭手的射程里了。

    “宋星河的人头让本王来拿。”胥轭拿箭瞄准了宋星河,他这把重弓是这里射程最远的宝贝,他沉稳地拉开硬弦,箭弦在他的扳指上磨出白灰,他的眼中是势在必得的杀气,松指那一刻,他沸腾的血液甚至已经开始急切地庆贺了。

    “嗖——”

    “嗖!”

    就在这与胜利一箭之差的时间门里,有一只天外来箭从娘子关上俯冲下来,精准把胥轭的箭势击偏了。

    胥轭目光热切地跟着箭,在发觉箭势轨迹偏差时,他不可置信地又拉开了弓。

    然而他的箭已经没有机会离弦了。

    一只箭飞到胥轭眼前,他来不及收回拉弦的手,那枚箭已经嚣张地钉进了他的咽喉。

    他曾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至少也该是以一当百,杀靖人无数才是。

    绝不是这种一箭毕命。

    胥轭不甘心,因为没有人的箭会比他的更准更有力,他的咽喉竟然只被一枚箭就刺穿了?!

    胥轭的身体往下倒,他的眼珠子在不甘心地转动,在倒进肮脏的血水中时,他看到娘子关上,有一个人对他鄙夷地亮出了刀。

    那双眼睛很陌生,又很熟悉。

    胥轭是杀人狂魔,他在死前看懂了熟悉的却又比自己更狂的眼神。

    冰冷的羞辱碾碎了胥轭的自尊,彻骨的寒意覆盖了他。

    -

    娘子关箭如雨下,原本是同盟的漠狄背信弃义,将刀锋对准了合作伙伴。

    正在莽戎人大骂“漠狄不是人”时,有人眼尖,认出的箭矢上踏雪军的标志。

    娘子关上战鼓雷响!

    从西边传来赶来的踏雪军的齐喊:“大帅来了!”

    莽戎士兵一听大帅,只当宋月潇当真到了,他们猛地打起了哆嗦,在久战不捷的拉据中,立即萌生了退意,惊恐地互望道:

    “不是说还有半日吗?”

    “他娘的这个女人是会飞嘛!”

    娘子关上宋北溟黑色的铠甲滴着水,他的第二箭凶狠地瞄准了胥轭的咽喉。

    箭矢飞出时,他不用看也知道会命中。

    宋北溟在排山倒海的战吼中,只冰冷地瞥了一眼倒下去的胥轭,他眼里是噬血的战意,那是比刀锋还要令人心惊胆战的锋利。

    宋家三郎时隔五年回到战场,提刀跃下道:“北原前锋宋北溟,来向尔等肖小讨血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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