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总督府的灯熄了大半。
内院的灯没熄,正房里燕熙还在灯下看文书。
这个时辰燕熙已沐浴完,穿的随意,近卫也要避嫌,不好在跟前侍候,卫持风站在外头,望了眼檐上的紫鸢。
紫鸢翻了个白眼,表示中午我劝过了,这回到你了。
卫持风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说:“主子,夜深了。”
燕熙停笔,垂眸揉着太阳穴。
今日先是赶路,再是忙了一天的政务,他也累得紧,可文书如雪片般报来,一日不清,就堆积如山。
这样不成,主官案牍劳形并非幸事。燕熙想了想,在屋里说:“你明日一早去与温子延说,往后文书请他先拟个意见再呈我。”
“是。”卫持风记住了,明早要去给温演派活。
周慈就住在内院西厢房,听到声音出来,卫持风见到周慈如见救星,连使眼色。
周慈点头,站到门外说:“殿下,该歇息了。”
“嗯。”燕熙应声,吹灭了书案上的灯。
卫持风和周慈松了一口气,檐上的紫鸢“咝”了一声说:“真冷。”
卫持风被风中的寒气吹得缩了缩肩膀说:“鸢姐,你先去加衣,我在这盯着。”
紫鸢颔首,人影一跃,便落到客院去了。
燕熙站到窗边,看天上的将满的月。月光皎洁,把西境照得一地的霜,劲风把天色吹得干净,万里无云。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凑在鼻尖闻了闻。
他知道宋北溟今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玉关死伤众多又失了主将,单是安抚和慰问就千头万绪。
还收了不少俘虏,一番整治也要费不少工夫。
漠狄在玉关死了个王爷,往后纷争必多,玉关里头的文武官员还得再逐一检视和敲打,宋北溟必定把这件事安排好了,带个名单回来给他参详。
加上,玉关这次是被无声无息围的,城里必有细作,宋北溟肯定会想到这一层,连夜就得清查全城。
这些还只是燕熙远在岳西能想到的事,宋北溟在当地,必定更是诸事缠身。
今夜宋北溟必定都要忙。
燕熙人虽疲惫,却无睡意,思绪转的飞快,吩咐道:“明天让两边的掌柜到书斋议事。”
外头卫持风听了瞪大眼睛,泛上笑意应了。
紫鸢披了外衫回来,正好也听了,两人相视一笑——主子肯见北原王府的掌柜,便是收下了宋北溟的聘礼。
事儿成了!
紫鸢嘴角含笑,转头去客院传话。
卫持风见惯了她英姿飒爽,陡然见她笑中含着春意,他心头怦地一跳,在被风吹得晃动的烛光里偏开视线,略定了神,回到燕熙屋前。
燕熙其实没有睡意,若不是刻意保持作息,靠着“荣”的药力,燕熙可以熬很久。
荣多年来烧得他难以安静地睡个好觉,只在遇着宋北溟后,他才体会到美梦的滋味。
他的身体无比诚实,早就对宋北溟垂涎不已。
燕熙强迫自己睡,他关窗前又瞧了一眼月亮,看到月色被风吹得有了波纹。
再有几日就要满月,中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抬手拉窗,风中骤然生起尖锐的呼啸,穿堂风劲邪,在浓夜里像鬼怪的咆哮,院里的竹林被摇得乱舞,叶片拍打声噪得人心紧。
卫持风冷得直跺脚,骂了一声:“这什么鬼天气,一夜就要入冬了!”
燕熙听见了,拉窗的手停住,正要喊卫持风去添衣。
这风又冷又疾,透窗蹿了进去,扫着了燕熙。
燕熙的薄衫被吹得贴在身上,风使坏般从他袖口和颈间钻进里去,把他里里外外的热气都吹散了。
冷。
燕熙遽然一僵。
他竟然觉得冷,他手上一松,帕子掉落,被风卷走。
燕熙迟疑地面向风,寒风把他吹得脸色苍白。
寒意从脚底瞬间爬满全身,燕熙在与风的对峙中若有所思,而后缓缓露出阴冷的笑意。
怕冷么?
燕熙想:我不怕。
燕熙在久违的寒意中放下窗子,俯身捡起宋北溟送他的帕子,轻轻揉在掌心。
-
直到丑时,燕熙都无法入睡。
由奢入俭难。他在皇陵时练就一副强迫身体入睡的本领,遇着宋北溟之后,在温柔乡里滚几遭,这本领便退化了。
若在以前,他索性起来读书,反正有“荣”在烧,第二日照样精神抖擞,只要不被商白珩发现,谁都不知道他熬了夜。
“荣”在那些日子里,于燕熙像是上天的礼物,他平白比别人多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可以学更多的东西,状元和高人一等的武功就是这样练来的。
现在上天来讨债了。
燕熙为着破烂的身子能多用些日子,不敢再任性地熬夜,他睡不着就干躺着,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数着自己心跳的频率。
在天渐亮中他终于迷糊地闭上眼,手上捏着帕子的手指却不肯松,他轻轻的呼吸着,沉入短暂的梦乡。
-
早饭时分。
周慈陪着燕熙用饭,发觉了燕熙的异样,关切地问:“昨夜难受么?”
燕熙原本想糊弄过去,话已到唇边,想到还是不能对大夫隐瞒,诚实地说:“睡不好。”
周慈说:“昨日我给你添的被子用上了么?”
他这话说的技巧,没直接问燕熙冷不冷。
燕熙在与周慈的对视中,坦诚地说:“用上了。”
周慈手指猛的一抖,正在给燕熙夹的菜掉落盘中。两人相顾无言,长久以来悬在心头的剑在这一刻把周慈捅穿,他嘴唇发抖,仓促偏开头,不让泪滚下来。
他在无措中想到了唐遥雪在冬日下美好的笑容,他离那抹雪色越来越远,直至就算他到了地下也无颜去拜见。
他真是失败透顶了。
燕熙眉目清冷,他已经从昨夜的打击中走出来,他算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时日,这场仗最多打到开春,雪化时大局便定。
他够时间。
这道题并不难算。
可宋北溟不断蹿进他的算术题里,燕熙努力让自己不受干扰,可是他百般琢磨,终究是算不出另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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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两边生意的主事人已经候着了。
书斋里,两边的人大眼瞪小眼。
原以为是初次相见,结果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两边的商号长久以来打得不可开交,北原王府的暗部负责宋北溟私下的生意,暗部几条线上的掌柜在生意场上吃了沈潜不少亏,恨沈潜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添了个韩语琴,暗部又把韩语琴骂了个遍。
两边交手频繁,招数越发毒辣,日日把对方名字磨在齿间。乍然同堂相见,互相先是吹鼻子瞪眼,板着脸装客气地问候几句,逐渐在交谈间摸清了今天见面的门道,一拍大腿,双方一笑泯恩仇。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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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燕熙进到书斋时,两边人已经其乐融融。
手握重金和粮仓的掌柜们齐刷刷地行礼,喊:“主子。”
身边人接连改口,某种心照不宣的热切弥漫了几日,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燕熙在众人的默契中,已经是两家共同的当家人。
他微哂了下,在注目中泰然落座,抬手让大家坐下。
这是私营的产业,与政事无关,温演是师爷,管的是公务,且两边的事情要分开,燕熙没有传他来伺候笔墨。
沈潜看燕熙在案上摊开纸笔,连忙识相地自己去拿了笔,利索地坐到燕熙身后的位置。
紫鸢身为近卫,有卫持风在时,她一般不跟到屋里,今日她鲜见地站到燕熙身后,暗部和鸽部的掌柜见到她又都起身行礼。
紫鸢颔首,对沈潜说:“你只管议事,我来记。”
沈潜云里雾里地让出了位置。
紫鸢是最初跟着宋北溟的人,隼、鸽、暗三部草建时,紫鸢做过一段时间的管事人,北原王府的管家也是她,两头的事情都由她张罗,直到事情都理顺了,她才慢慢抽身出来。燕熙出现之后,她被宋北溟放在了燕熙身边。
她在哪里,便意味着宋北溟最重视的是什么。
鸽部主事俞飞儿见紫鸢对燕熙毕恭毕敬,心里那点念想彻底散了。
她是靖都出了名的大美人,在风月场上不可一世,男人见了她都会对他献殷勤,独独宋北溟从未多瞧她一眼。
她煞费苦心做到了鸽部主事人的位置,得了宋北溟青眼相看,以为离宋北溟近一些了,却听说宋北溟有人了。
知道那个人是男子时,俞飞儿还暗自庆幸,男风不过是一时兴起,她是女子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宋北溟会抬举她到这个位置,到底是待她不同的。
此时见到燕熙,俞飞儿所有的幻想在瞬间破灭。她的美貌在燕熙面前不堪一击。
输赢只在一眼间,俞飞儿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想要拭泪,又怕被人瞧出端倪,只能干巴巴地强忍着。
燕熙耳聪目明,把一切瞧在眼里,这些心思、这些莺燕,在他眼里无关痛痒,早在宋北溟瞧他第一眼时,他便知道,挑剔的宋北溟看不上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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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议事的开始,是各位大掌柜把产业和账目概要一一呈报。燕熙记忆力惊人,一边听着,一边和昨夜看的账本对应,哪里稍有出入,他便打断提问。
头几次大掌柜们还当燕熙侥幸问到,环环相扣地追问下去,大掌柜们便开始抹汗了。
倒不是他们存了藏私的心思,宋北溟眼里容不得沙子,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敢做瞒天过海的事。他们就是见着新主想要试探,想着天底下应该没有比宋北溟更难缠的主子,汇报时不免挑挑拣拣,选好听的说。
燕熙早在开始前就知道这场议事不会容易。私下的产业,样样都涉及巨额钱粮,这些掌柜都是从人情冷暖和尔虞我诈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都不好拿捏。
他若有足够的时间,大可以头次见面让他们舒服一点,可是这些生意有大用处,等不得,于是在字句间把大掌柜们逼得把底子都交了。
暗部里粮行和钱桩的掌柜在答话的间隙给沈潜使眼色。
沈潜揣着袖子,高深莫测地挑眉:知道我们河清号为何厉害了吧?长点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写了五千多字,后面的部分我想了一夜,早起又改了许久,还是得再斟酌,先发这部分吧。目测明天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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