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三卫的雨倾盆而下。
西三卫的两万兵自编入苍龙军后, 也收到了来自太子殿下的补给,营楼上架起五门神机大炮,火药管够。纸做的桐油衣容易坏, 将士位平日不舍得穿。
营楼上给神机炮搭了雨蓬,严瑜站在雨蓬下,趴在营楼上看外面乌泱泱的漠狄兵, 侧身劝魏泰:“指挥使,命将士们穿上桐油衣吧, 寒雨伤身,人淋上一会就冻得受不了。”
要准备随时应战了。
这些年来, 魏泰这个卫指挥使穷得叮当响,他心疼银子和粮草,花钱的东西都是省着用。
乍一编入苍龙军,装备、粮草不仅不必追着衙门和户部讨要, 还有专人负责统计和运送。
那董正甫隔几天就来送东西, 还周到细致地问他缺什么, 董正甫手底下那根笔似能点金, 写下的明细, 用不了几天就能送来。
西境是彻底与之前不同了。
魏泰的穷病深入骨髓,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严瑜看魏泰肉疼的模样,在凄风苦雨中叹气说:“今时不同往日, 太子殿下恤下宽仁,不仅把粮草军饷管了,还把装备一并管了。你算算,这要多少银子?西境根本负担不起这样的供应,我瞧着太子殿下是用了自己的私库,且不知从哪里举债, 才有了负担西境军供的银子,殿下倾囊养西境,护的是西境乃至全大靖的百姓。如今西三卫兵强马壮,你现在还为被苍龙军收编不安吗?”
魏泰为着此事日夜不安,尤其受了太子殿下诸多供应,越发觉得无颜面对天玺帝。
他是朝廷委任的指挥使,不是太子的属官,可他现在番号改了,又吃着太子的粮,觉得自己是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他皱着眉说:“毕竟储君尚未登基,用了储君私人番号,咱们这名头就不够正。”
严瑜侧身瞧过去,恨铁不成钢道:“苍龙军的番号是经了礼部、内阁和陛下点头的。指挥使,您还没转过弯来吗?”
魏泰于权谋上实在不上心,他好在对严瑜绝对信任,当下被严瑜没好气地抛了个冷眼,他心中发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哄人:“心存,你就别再说我了,我这不是都听你的,同意收编了吗?”
“这是我们身为苍龙军的第一战,”在严瑜听来魏泰并没有想明白,哄人的话在他耳里听着倒似敷衍,他看漠狄的兵在雨里像是一只沉默的巨兽,神色愈发严肃说,“武正,你要弄明白现在谁是苍龙军的主子。岳西军营直辖殿下,这是圣旨定下来的。殿下对西境诸事上心,你且看今日谁来驰援,便可观殿下对西三卫的态度。”
魏泰站在营楼上,身边就架着那五门披着红衣的神机大炮,这玩意儿一门就要十万两白银,五门就是五十万银,再加上成百箱的火药,堆在他身边的足足有一百万两白银。
而且这些东西有钱还买不到。
光这一项,就能顶得上西三营三年的军饷!魏泰一场战都还没有为太子殿下打,就已经受了太子殿下泼天的恩惠。
魏泰其实就是心里扭不过来,并且心里边隐隐预感,苍龙军有朝一日会挥军入京,他吃太子的粮吃得忐忑,武将的忠诚折磨着他。
他听得懂严瑜的意思,他这是愚忠。
他理智上知道形势比人强,如今太子殿下是西境主官,不听太子的,他们西三卫连根草都不是,严瑜的判断合情合势。
他信严瑜,是因为严瑜总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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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略减。
魏泰看漠狄兵还伏在神机大炮的射程外,他于打战上老道敏锐,站在雨棚里,伸手接着豆大的雨滴,喃喃自语道:“他们在雨里淋着,是在等什么?”
严瑜站在里侧,斜雨被魏泰都挡了,他在吹进来的雨雾中,略沾了水汽,他也瞧不明白,不解地说:“他们再等下去,援兵就该来了,难道不怕被前后夹击吗?”
“等援兵……”魏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为何不怕援兵来?”
“漠狄有六万兵,主营只要派四万兵来,加上咱们的两万兵,又有神机炮掩护,只要援兵一到,漠狄就失了偷围的先机。”严瑜推演着形势,“然而漠狄仿佛胜券在握,或许他们并不止六万兵?”
“那也不必等到援兵来再动手,徒失时机。”魏泰咀嚼着时机这两个字,猛地想到什么说,“除非他们的时机不在西边三卫,而在援兵里?”
严瑜倏地瞧住了魏泰,他们在被风吹乱的雨势里陡然变了色。
如果这样,援兵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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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那边漠狄的军队动了。
漠狄在后撤,骑兵先退了,投石车和步兵还停在原地。
“他们只退了两万兵,留下四万兵是为堵着不让我们出营。”魏泰探身在雨里,眉拧到一起,“他们确实要去打主营来的援兵!”
严瑜想到更要紧的地方,脸色陡变道:“如今西境不仅兵力不足,将也不够,主营能派出来的主将不多。”
魏泰道:“能领四万兵以上的将领确实不多,我瞧着只有宋小王爷和汉都统可以。”
“你现在知道了?”严瑜意有所指地说,“太子殿下治下的西境,是会为救友营调动统帅级别的主将。”
魏泰面色尴尬地点头:“我没有不敬太子殿下的意思。”
严瑜脸色沉郁,他望向雨帘里的动静,两倍于西三卫的兵力,堵得他们连营门都出不去,他望着魏泰,面色出奇冷峻地说:“汉都统和宋小王爷,他们任何一个出事,都会搅乱大靖的政局。武正,是时候到我们亮出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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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兵在雨里走得很慢,半天只走了五十里。
汉临漠勒马挥停队伍,骏马的前蹄踩在水里,传说中的仙女湖瞧不清真容,水已经漫出来了,一眼望去茫茫一片,分不清湖岸的分界线。
方循骑马跟在汉临漠的身后,他被临时调为副将,来之前受了宋北溟嘱咐,要寸步不离护着汉临漠,还要领着原踏雪军的将士们照应好其他兄弟。
湖水澹澹,在雨里开着水花,可它绝不似表面那样柔顺,方循在北原见多了雨湖溺人之事,皱紧了眉。
踏雪军也有无能为力之处,虽然可以用北原云湖的地形做参考,但踏雪军没有来过西境,单靠比照地形,在此处无法做最准确的判断。要在这凶险的地形中走出生天,得有能摸清湖边每一颗石子的熟悉度。
新募的兵里有本地人,他们倒是熟悉地形,可这种大雨天本地人也少见,他们也不敢轻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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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变小了。
然而水一时半会退不了。
凑巧得太过微妙,汉临漠的两万五千人恰好被堵在仙女湖畔。
往东往西,离着军营都差着五十里,就算有援军,在泥泞中,来救最快也得半日。
半日,足够漠狄来一次奇袭了。
汉临漠在脑海里快速地捋着今日的局变和用兵。
他在援兵出营时原想推上炮车,可是雨太大了,炮车太重,车轮陷在泥泞里根本出不来。
漠狄远比他们更了解西境的气候与地形,精确地计算好等着这场雨,把他们逼出营地,叫他们用不了炮车。
现在又利用地形,叫他们成为没有营地和神机炮保护的孤军。
这种诡异的用兵,漠狄就是要把苍龙军耍着玩。
能布这么大的一盘棋,漠狄的兵力已经可怖到可以操纵西境战局的地步。
这一役,漠狄想要吃掉不是西三卫,也不是主营,而是援军。
汉临漠把局面吃透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他拔出刀,“冷锋”在雨里亮着锃光。
全军见主帅出刀,立刻原地散出阵形。
就在此时,队伍里的斥侯突然高声警报:“来袭!南北两侧,五万人以上。”
终于来了。
汉临漠在这时反而放下了心。
知道漠狄想要的是什么,汉临漠反而松了眉宇,因为漠狄主力在此处,至少表明西三卫和主营是安全的。
大雨和围困,让消息传递变得异常困难,战场风云突变,全靠将领的判断。
苍龙军幸有汉临漠,他是犀利的主帅,没有被漠狄蒙蔽太久,及时看清了局势。
战局瞬间就在汉临漠脑海里形成,他放声道:“传令,火铳队分南北两队,□□手在火铳队后,方副将领骑兵往□□围,步兵跟着骑兵,全速东行!”
传令官高声把命令命下去,战鼓也在此时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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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循听到命令时,愣了一下,这是典型的撤退队形。
他倏地望住了汉临漠。
汉临漠勒转马头,与方循对视:“方副将,你带中军突围。”
方循握紧了缰绳,恳切道:“都统大人,我还是殿后吧,您和中军先走。”
汉临漠不容拒绝地道:“不用多说,就由你领中军走。”
“这……”方循深知敌我兵力对比,这场战九死一生,殿后的人是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别人,他再次摇头说,“都统大人,殿后危险,您身系全军,您先走。”
“方循,你们踏雪军一直说两军融合,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汉临漠冷了神色,他平日对士兵虽然严格,却鲜小说重话,此时他字句冷硬,扎着方循说,“若今日下命令的人是宋北溟,你也会抗命不从吗?”
这话太重了。
不仅定了方循违抗军令,还言及两军微妙的关系,更直言了方循对最高统帅的不服从。
这每一样,往重里说,都是可以要方循脑袋的。
战场上也不允许上下属之间当着士兵纠缠命令,这会乱了军心。
而且时间也不允许方循再劝,南北两侧轰然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方循只能服从。
方循掉转马头,在离开挥缰的瞬息,听到汉临漠很轻地说:“对微雨说……”
方循僵住了,他忍泪指挥着中军掉转方向。
他们只有一句话的时间。
汉临漠在开口之际,心中涌起了无数思绪。
他原本想说:对殿下说要以天下为重,要爱民如子,要巩固边防,要统一全境。
然而他开口唤的却是“微雨”,想到的是那个在五年里成天板着脸的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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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临漠刚到皇陵时,微雨还病着,身体肿胖得走路都要喘。
然而,就是那副拎不动重物的身子,一丝不苟地完成他教导的所有招式。
暴风骤雨也无法阻止小徒弟起早贪黑地训练,夜里小徒弟还会自己再练一套古怪的名叫瑜伽的武操。
汉临漠教再难的招式,提再严格的要求,小徒弟都能一板一眼地完成。
没有上限,无所不学。
微雨是所有师者最喜欢的那一类徒弟,出类拔萃,无人可及。
青出于蓝而胜出蓝,短短五年,小徒弟武功已经超过了汉临漠。为人师者,能教出一个这样的徒弟,是毕生之幸。
汉临漠知道小徒弟肯定隐瞒了什么,否则一个正常人,不可能从那么孱弱的身体里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可是他不能问,因为他的徒弟同时也是他的“君”,君不肯说的,他无法逼问。
他不如商白珩与燕熙那般有如至亲,甚至不如周慈与燕熙那般亲近,但他与小徒弟有着独特的相处之道——汉临漠不苟言笑,小徒弟冷性冷情,师徒间的情份不在言谈里,在一招一式中。
汉临漠看着燕熙成长,如今燕熙的流霜刀,已经几无敌手,这是他最引以为豪之处,他本该高兴才是。
可他也看到了燕熙的消瘦。
最近一次燕熙来军营,单薄的身体几乎称得上是弱不经风,而且脸色瞧着也不如先前红润。
亲近的人都能瞧出燕熙生病了,所以当小徒弟轻声地跟他说“阿溟是徒儿的伴侣”时,汉临漠根本狠不下心去拒绝。
他早在燕熙开口时就心软了,当夜就写了信,送到了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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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临漠的停顿短到只有一滴雨落下的时间,他脑海中闪过师徒间无数过往,他喉头僵硬,开口竟是无比艰难,然而时间那么残酷,不容他再调整情绪。
汉临漠一字一顿地说:“告诉微雨,师父不要他天下无敌,师父要他平安喜乐。”
方循背过身去时,泪难以抑制地滑下,他甩开马鞭,纵马疾驰在最前头,骑兵和步兵以冲刺的速度跟上。
漠狄军黑压压的人影已经跑进了视野,汉临漠高举军刀,火铳队在前些日子已训练娴熟,他精确地数着漠狄的马蹄声,计算着射程。
漠狄大军从两边夹来,像是天地间张开的巨口,合上嘴就能一口吞掉两万五的苍龙军。
中军在极速奔跑,方循领兵冲向正在快速合上的夹缝,他擦干了眼泪,战局不允许他感情用事,他要护的是主力。
汉临漠早在出营时,就说过,要把这些人带回去。
漠狄骑兵在雨中仍如电掣,夹缝在快速收缩。
敌军马蹄已经近到百步之内,方循听到了漠狄骑兵拔刀的声音。然而,两万人跑出去要有足够的宽度,中军像是一头被困的巨龙,银色的铠甲在黑色的凶潮里显得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火铳响了。
四百把火铳在雨雾中打出火龙,子弹犹如流星般飞进漠狄的队伍。
□□手在火铳的间隙放箭,弓箭的射程更远,飞至高空再下落到后排的敌军身上。
那道逃生的夹缝被生生地扯住,方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中军嘶吼着飞涌而出。
有人在狂奔中抹泪,中军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剩下的人回不去了,这是兄弟们用命给他们搏得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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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顺蹲在火铳队的前排。
他从未有过的冷静,握枪的手分毫不抖。
随着队长一声令下,他扣动扳机,子弹咬着火星飞射出去。
接下来是繁琐的换弹上膛过程,肖顺蹲下身,身后的兄弟站起来,用与他同样的动作发射子弹。
火星飘落,还未沾到肖顺的头盔就被浇灭在雨中。
肖顺换好子弹,在上膛时,第二排的队员一样蹲下去,第三排站起来。
第三轮的子弹飞出去后,肖顺握着枪,瞄准前方再次站起。
这是他在军营里训练过无数次的阵形,据说是燕熙亲笔写下,附在火铳里一并送来的。
肖顺大约知道自己又要到时候了。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害怕,他从前是被屠杀的对象,这一次他可以先杀够本。
命运的刀开始往他的手里交,肖顺望着漠狄被逼得停顿的前线,在心中冷静地重复平日训练的节奏。
四百火铳兵和三千□□兵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都竖着耳朵听中军撤退的声音,每一声远去的脚步声都是胜利和希望。
漠狄骑兵混乱的马蹄声和落马士兵的惨叫声在萦绕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悦耳。
汉临漠盯着漠狄的情况,前排翻倒的战马和士兵成了后排骑兵的绊脚石。
他镇定地再次发出射击的命令,因为他预留出了足够的射程打击后排的骑兵。
漠狄被火铳打了个措手不及,陷入了混乱。
汉临漠知道,这种混乱不可能持续太久,漠狄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并重组阵形,并且他的弹药和弓箭也是有限的。
汉临漠凝眸数着中军的步伐。
队尾终于冲出了间隙,他在这一刻大声喊:“后排的□□兵撤退!”
没有人说离别。
热泪盈在眼眶,最末一排的□□兵把箭盒留给前排的兄弟,连拍肩的动作也来不及做,就依令狂奔。
活下去,保存更多的兵力,是整体战役胜利的希望。
生死在他们看来只是一时,兄弟们总会在黄泉相见。奔跑的□□兵丢掉弓箭,背着军刀冲向最后的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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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狄已经调整过来了,他们在清理前排的尸体,士兵们改为匍匐前进,火铳难以瞄准他们。
苍龙军的□□兵只跑了最后一排,剩下的□□兵见战局有变,收回了要撤退的脚步,他们自觉地填补了火铳无能为力的空间,调整了射箭的角度。
箭矢从天而降,匍匐的敌军也无处遁形。
而当漠狄兵不得已站起时,火铳队的弹药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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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临漠在计算着弹药的余量,当漠狄的盾牌兵顶到阵前时,汉临漠说:“丢铳,冲阵。”
肖顺与兄弟们对视一眼,他们快速地跑到仙女湖边,四百把火铳被用力的掷进湖水里。
昂贵的火铳将永远沉眠在水底,肖顺拔出了刀,他听到汉临漠的马蹄声冲到了最前面。
肖顺举刀奔跑起来。
雨是冷的,他的胸膛是火热的,兄弟们的脚步声就在耳侧,他不孤单。
肖顺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是刀刀,他是大靖的苍龙军。
冲锋中,他看到主帅振臂高呼:“一声雷唤苍龙起,兄弟们,到我们苍龙军扬名立万的时刻了!”
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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