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符莺是个很好的女朋友。
张佳乐一直这么相信着。
倒不是因为符莺和他之间的联系多么紧密,而是符莺对待张佳乐父母的态度。
第二赛季的夏休期,张佳乐带着符莺去自己家里了。她的热情开朗总能打动很多人,张佳乐的父母也不例外。
而且她贤惠勤快,张佳乐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由于事业繁忙,张佳乐平时根本没空回家。每当休假,看到逐渐爬上父母脸颊的皱纹,还有发间越来越多的银丝,张佳乐心中难免愧疚。
但符莺替他弥补了许多。
符莺很少打扰张佳乐,但她几乎每月都会抽空去张佳乐父母那里看看。
母亲在朋友圈里发了很多符莺来做客时的照片,张佳乐的卧室现在都快变成符莺的卧室了。要不是还不到合法婚龄,老妈能直接押解张佳乐到民政局把终身大事一锤子敲定。
自从上次嘤嘤嘤地撒娇求符莺去百花主场看比赛(符莺语),符莺几乎每次主场都会去看。
符莺是个美人,张佳乐给的票又都是内场vip,所以比赛开场前摄像机经常会拍到她。
久而久之,符莺成了百花粉丝间的神秘传说。有人猜她是百花某个人的女朋友或者姐妹,也有人猜她是狂热的百花粉丝,还附赠一个腰缠万贯的土豪身份。
张佳乐也看过这样的讨论,还有过观众特意找符莺合照发到微博上。这些对张佳乐而言并不重要,但每次看到符莺就坐在台下,他还是挺开心的。
也会更安心。
这种安心并不作用于荣耀,因为荣耀只能由他自己追求。
但于爱情中,张佳乐还是获得了更高的安全感。
以前虽说也没什么不好,但终归不是办法。
时至第五赛季,孙哲平因手伤退役。
张佳乐并不知道孙哲平隐瞒了多久,可他潜意识中多少有些预感。但那天坐在食堂里,他看着孙哲平连水杯都拿不住的样子。
玻璃杯碎了一地,经理和其他队员蹲在地上,沉默地收拾着。
张佳乐哭了。
孙哲平坐在阳光充沛的医务室里,左手缠满绷带,许久不曾说话。忽然,他靠在墙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的影子斜倚在门上。
再然后,百花再也找不到孙哲平往日留下的痕迹,就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习惯是很可怕的。每次,张佳乐下意识吆喝着“大孙你快过来看”,随即便是犹如凛冽北风般席卷整个训练室的死寂。
但为了百花,为了冠军,为了荣耀。
无论是什么阻拦了他,他都必须去忘记,甚至是亲手去粉碎。
很多人说,张佳乐变了。
张佳乐自己不这么觉得,他只是把真正的自我埋藏起来了。
人是怎么疯的?
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没什么会是一蹴而就。
哪怕是苦难。
或许是十四岁的时候,他走进帕岩燕的文身店;或许是十八岁的时候,他被符莺引诱;或许是在网游里初见孙哲平,他果断地决定和这个人并肩去闯出一片未来……
它们好似是全然不相关的事情,最终却化作那道蛇纹,永远地束缚了张佳乐。
符莺听说孙哲平退役之后,她忽然,又好像很自然地,更频繁地与张佳乐见面了。
张佳乐继那场春梦之后,再一次对符莺产生了愧疚之情,他认定是自己的脆弱牵绊住了符莺。
她从前是鸟儿一样自由的人,如今她的羽翼却系上了金子制成的垂坠。
张佳乐在百花的时候,说话少了,笑容的背后也藏着人人都能看见的忧思。
但只有在符莺面前,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张佳乐会哭。
他不知道怎的,泪水就流了下来。悄无声息地,仿佛泪腺这个器官不是由他来掌控。
而符莺会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坐在那里,一直流泪。
等张佳乐平复一点后,符莺又会半跪在他的身前,仰望着他,用掌心温暖地包裹住他的双手。
张佳乐有时会觉得,自己就像个索求无度的孩子。
第七赛季,百花三度冲入总决赛,却再次铩羽而归。
王杰希,无疑是张佳乐此生最大的噩梦。而张佳乐第一次遇见这场梦魇时,最可怕的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挣扎了那么久,那么久。
自第五赛季后半程起,他把百花所有人都捆在一条岌岌可危的船上,绑架了他们。
荣耀是所有职业选手的共同追求。
张佳乐忽然发觉,他追求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是荣耀,而是一种疯魔的执念。
他将所有感受拒于心门之外,不考虑百花的未来,常规赛的每场胜利再也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快乐,只余对夺冠的无限焦虑……真是疯透了。
他的心不是钢铁做的,却可能是孙哲平摔碎的那盏玻璃做的。所以那些被他镇压的骚动,全部化作泪雨,滴落在符莺面前。
张佳乐觉得是时候放下了,所以选择退役。
一时间,荣耀圈哗然。有舆论称,百花战队,或成最大输家。
百花,一定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花开必有花落,最美好的事物转瞬即逝,终将凋零。
张佳乐,他既是百花丛中最绚烂的一束鲜花,亦为葬花人。
张佳乐离开百花的那天,看到的是黎明前的黑暗。他无声无息地离去,犹如在空空如也的人世游荡许久,渴望离开长夜的幽灵那般,不愿接受任何人的送别。
开车回到家里的时候,父母都忧虑地看着他。佳乐提不起笑容,疲惫地回到阔别已久的,那张承载了他全部童年和少年时期梦境的床。
张佳乐睡了很久很久。睁眼的时候,符莺睡在他身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和时间,居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了。
他伸手抱住了符莺,把脸藏在她的长发里,却发现这回无论如何,他都掉不下一滴泪了。
张佳乐看着符莺,觉得那年在吊脚楼,她的床上,他意气风发地描绘着未来的情形,就像昨日。符莺的手指掠过他耳际的皮肤,触感是那么真实。
六年荣耀。
苍茫大梦一场。
终成荒原。
张佳乐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但符莺还是醒了。清晨的寒风里,她蜷缩起来,依偎在张佳乐的胸口,也拥抱了他。
远离了荣耀,张佳乐本以为自己会平静下来。但他好像失去了一切,耳中总是有各种嘈杂嗡嗡作响地盘旋着。
他思考起该如何解决。
从寻回旧友开始吧。
张佳乐给帕岩腊发了微信,他们上次聊天还是第二赛季开始前。这些年帕岩腊杳无音信,张佳乐也没有问起。
过了好几天,帕岩腊还是没有回复。张佳乐翻看他的朋友圈,发现朋友圈设置了半年内可见,里面一片空白。
张佳乐想了想,可能帕岩腊还在佛寺出家。
本该就这么放下心来,但张佳乐隐隐感到不安。于是他全副武装地包裹自己,去帕岩燕的文身店看了一眼。
当年去文身店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张佳乐花了好久才找到。但他无法确认,因为原先的文身店,已经被一家售卖破酥包的店面取代了。
张佳乐进到店里,点了一笼包子,向店主打听起来。店主告诉他,之前确实是文身店,但那个男的好像是进去了,所以他家里人把店面盘给了她。
不好的预感愈发明显。
张佳乐打开初中班级的聊天群。
老同学很久没见张佳乐冒泡了,但张佳乐在昆明也算名人了,大家都热情地和他寒暄。
直到张佳乐问起帕岩腊。
同学们沉默了很久,班长问张佳乐:你不知道吗?
他也进监狱了吗?张佳乐问。
监狱?大家又惊讶起来,显然不是这样的。
最后,另一个傣族的女同学给了张佳乐准信:帕岩腊死了,他上吊自杀了。
张佳乐怔忪地看着这条回复。
这位女同学单独加了张佳乐的微信,跟他详细地讲了讲。
帕岩腊是在佛寺内吊颈的。傣族人很忌讳自杀这种死法,更因他玷污了净地,所以草草下葬了。
后事办得仓促,那时帕岩腊的家人没有多想。直至,一个和帕岩腊关系很好的小沙弥偷偷跟帕岩腊的大哥说了什么,帕大哥直接提着柴刀出了门。
有人被砍伤了,所幸无人死亡。帕岩燕被判了刑,具体判了几年,女同学不太清楚。
张佳乐像个木偶一样,灵巧的手指此时是如此僵硬:帕岩腊被葬在哪里?
我不知道。自杀的人会单独埋在另一个地方,远离祖坟。他们都忌讳,觉得不洁,不肯告诉我。女同学回复道。
谢谢你。
张佳乐放下手机,用手捂住眼睛,痛哭起来。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帕岩腊和他最后说过的话,寻觅着一切可能的踪迹。
但他找不着。
中元节如期而至,张佳乐带着铜盆和一叠纸钱出门了。
小区附近禁止燃烧物品,他开着车去了远离闹市的街区。然而荒凉的街区,这一夜却有许多人,他们拿着和张佳乐手里一样的物什。
张佳乐在十字路口蹲下来,掏出火柴盒,不太熟练地擦亮火柴,丢进铜盆里。
纸钱熊熊燃烧着,火星子被风吹起,差点烫到张佳乐的脸。但他浑然不觉,伸手揪住了胸口的衣服。
帕岩腊跟张佳乐说过,自己也玩荣耀。
当时帕岩腊随口说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id,张佳乐没听清楚,但觉得以后总有机会带帕岩腊在荣耀里大杀四方。
傣族人一生有那么多名字,张佳乐却只知晓帕岩腊这一个乳名。
他无从得知这个活生生的人,是以何种身份入土。
也不知他来世可否安宁。
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世事无常。
因此。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他和帕岩腊在俗世之中的联系,皆随滚滚红尘裹挟而去,只剩下缠在他身上的七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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