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之余,奉阳君李兑立刻派人请来田触与乐毅二人,他决定开门见山地商量针对秦国的问题,使五国联军能在内部上达到团结,毕竟此刻他联军所面临的局面也是非常严酷。

    片刻后,田触与乐毅二人便来到了李兑的帐篷,见帐内坐着蒙仲与暴鸢二人,心中也不意外,可能他们误以为今日还要继续争论前几日的话题——即是否继续讨伐秦国这个议案。

    可没想到,田触与乐毅刚刚坐下,就听李兑面色阴沉地说道:“诸位,人无害虎心、虎有害人意,老夫原以为秦国有意与我等协商请和之事,却万万没有想到,秦国却志在将我等一网打尽……”

    “……”

    田触与同样面露不解之色的乐毅对视一眼,旋即问李兑道:“奉阳君这话,在下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么?”

    李兑闻言点点头,忍着心中的怒气解释道:“前两日,秦国派来一名叫做甘召的使者,代表咸阳希望向我联军求和,老夫当时轻信了秦人的谎言,幸亏郾城君提醒老夫谨防秦人使诈,是故,当日那甘召求见老夫时,老夫按照郾城君的建议提出要求,要求秦王亲自前赴我赵国,朝见我国大王,当面商议请和之事……”

    说着,他便将其中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田触与乐毅二人,只听地田触与乐毅二人亦皱眉不已。

    平心而论,三晋联军与秦国这两方的死伤,田触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于,他巴不得三晋、尤其是魏国伤亡再沉重些,免得日后他齐国出兵攻打宋国时,魏国派兵给予宋国援助。

    可今日听李兑这意思,似乎秦国打着将他五国联军一网打尽的主意——既然涉及到他齐燕两军,田触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而乐毅,也因为类似的原因而皱起了眉头。

    “当真是秦人的诡计么?”

    想了想,田触正色询问李兑道:“那名秦使,可曾亲口承认?”

    李兑闻言摇了摇头,沉声说道:“那甘召并未承认,但老夫阅人无数,老夫不会看错的,当时此人明显心中有鬼!”

    说着这话,李兑的脑海中不禁回想起秦使甘召当时那哑然、心虚的表情,尽管此人竭力掩饰,但仍让他看出了几分端倪。

    其实仔细想想,那秦使甘召当时的神色,未必就能当做证据,但问题是,秦人的信誉实在太差,而他联军眼下所面临的问题则又太大,李兑岂敢拿秦国的信誉来赌他二十余万联军的命运?

    齐燕两军也就算了,三晋联军他却不希望蒙受太大的损失,倒不是因为他对魏韩两国有什么偏袒,纯粹只是处于本国利益的考虑——眼下,中原几乎全靠魏韩两国阻挡着秦国的东进,倘若魏韩两国损失过重,再也抵挡不住秦国的入侵,那他赵国又该怎么办?

    一旦秦国吞并魏韩两国,下一个肯定就是瞄准赵国,这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魏韩两国不能死,一旦魏韩两国倒下,他赵国就必须得出面承担来自秦国的压力。

    从旁,暴鸢亦淡淡说道:“秦人很狡猾,他们假称,以泾阳君与高陵君代替秦王赴赵国朝见,乍一听似乎并无不妥,但郾城君所提出的主张却值得令人深思。倘若这场仗被秦国得逞,导致我二十余万诸国联军全军覆没,纵使我等仍有泾阳君与高陵君作为人质,又有谁敢动那二人一根汗毛?最终还不是得乖乖将那二人送还回去?”说到这里,他带着几分冷笑说道:“这可真是高明的诈术啊,也不知是出自何人的手笔。”

    “……”

    田触与乐毅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蒙仲,各自陷入了沉思。

    此时,李兑沉声说道:“我联军目前所面对的一些问题,相信在座诸位心中都清楚,想来秦人多半是也看出了我军的某些问题,故而使出这招缓兵之计,意在拖上两个月,让我联军陷入断粮的窘境……为防止秦人的奸计得逞,老夫决定再对秦国用兵!至少,要让我联军先立稳脚跟,度过今年的‘严冬之危’!”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眼在座的四人,说到:“不知几位怎么想?表个态度如何?”

    话音刚落,便见暴鸢哈哈笑道:“我就无需表态了吧?我素来就不信任秦人,在我国与秦国的战争中,我学到了一点,那就是,当秦国给予你一份好处的时候,就意思着他准备在来年从你身上夺取两分、甚至是更多的好处。”

    “唔,暴帅主张进兵。”李兑点了点头,对暴鸢的话做了最简短的总结。

    待李兑说完后,蒙仲亦平静地说道:“在下支持奉阳君、支持暴帅,继续对秦国用兵。”

    “唔,两人支持进兵。”

    李兑点点头,继而将目光看向田触与乐毅二人。

    田触面色凝重地思索了片刻,权衡着继续进兵秦国对他齐燕两军的利弊。

    说实话,别说继续讨伐秦国,本身他齐国讨伐秦国,实际上就捞不着什么实质的好处,难道他齐国还能从秦国这边抢几块土地,隔着魏、韩、宋三国千里之遥来治理这几块土地不成?——名将匡章之前几次讨伐秦国,其实主要目的只是因为遏制秦国,顺便替他齐国扬威。

    说白了,当时齐国自认为是中原的霸主,不允许秦国吞并魏韩两国而超越他,因此当时齐国要打压秦国,顺便震慑那些对他齐国抱持非善之意的国家。

    可现如今,齐国内部都是一团糟,哪还有什么精力来维持霸主的形象?这次讨伐秦国,说白了就是怕三晋抱团后对他齐国下手,因此早早表明态度、与‘违制称帝’的秦国划清界限。

    抛开这一层,打不打秦国,其实对齐国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日渐衰弱的齐国早已不再是中原的霸主,既无法遏制秦国的崛起,亦无法再维持霸主的姿态。

    可秦国在准备收拾三晋联军的时候,似乎准备着将他齐军也一起收拾,田触当然无法接受。

    更别说,三晋联军与秦国打地越凶,其实对齐国越发有利——唯一的抵触,就是他五万齐军可能无法置身事外了。

    沉思半响后,田触点头说道:“既秦国有害人之心,在下又岂会引颈受戮?在下支持继续进兵秦国!”

    从旁,乐毅也在田触表明态度后,点点头说道:“在下亦支持继续进兵秦国。”

    见田触与乐毅皆表示赞同,李兑点点头,沉声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联军即将陷入粮草供输不及的窘迫,但总得来说,我联军优势很大……近百年来,我中原各国多次合纵伐秦,期间不乏有像犀首、匡章那般的名将统帅,但即便如此,最好的战果也不过是攻破函谷关,连函谷道都未曾攻破,而眼下,我军却打到了这阴晋一带,倘若能继续进兵,再往西攻克三五百里土地,便可打到秦国的都城咸阳!但前提是,我五国军队必须团结一致,倘若再三心二意,怕是会被秦人分而歼之,最终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到时候,秦人将踏着我五国士卒的尸体,威慑天下!”

    听着李兑的侃侃而谈,暴鸢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蒙仲,仿佛是在无声地嘲笑李兑。

    也难怪,毕竟在暴鸢眼里,李兑在讨伐秦国这件事上意志根本不坚定,只不过是被逼地没有办法了,危及到其自身了,李兑这才改变了其原来的打算而已。

    蒙仲当然注意到了暴鸢的眼色,不动声色地朝暴鸢微微摇了摇头。

    他根本不在乎李兑出于什么目的而决定继续讨伐秦国,更不至于会嘲笑李兑,不管日后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二十余万五国联军很有机会团结起来,为了摆脱冬季来临前军中缺粮的窘迫,对了击溃对他们虎视眈眈的秦军,而真正的团结起来。

    而有些讽刺的是,他五国联军能真正得以团结的契机,居然还是对面的秦军促成的……

    说实话,别看在劝说李兑的时候蒙仲说得头头是道,那些都是蒙仲随口瞎编的,当时他能自圆其说就已经尽力了,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来,然而让令他啼笑皆非的是,那随口瞎编的猜测,似乎还真猜中了秦人的企图。

    这就……很奇妙。

    既然五人皆主张继续对秦国用兵,接下来,五人便就当前的局势做出了一番商议。

    这里就必须提及一件事,那就是李兑对自身情绪的控制。

    别看他在意识到自己受骗后极其恼怒,恨不得割下那秦使甘召的舌头、然后将其驱逐回秦军那边,但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愤怒情绪,立刻改变命令将那甘召以及其随从全部关押起来,严加看守,这个做法使得联军占据了先机。

    基于这一点,李兑提出了夜袭秦军的主张。

    他吩咐近卫取来行军图,平铺在帐内的矮桌上,随后又请暴鸢、蒙仲、田触、乐毅四人围而观之。

    期间,他对几人说道:“论带兵打仗,老夫不如几位,更不如郾城君,但有一点老夫还是看得出来,那就是阴晋对我军的重要性。”

    他指了指行军图上的晋阴城,继续说道:“迄今为止,我军的粮道,皆是经韩国、经函谷道,运输至此,道路蜿蜒,耗时颇久,是故我联军军中的储粮越来越少;但倘若我等可以拿下阴晋,便可以经水路将粮草运输至此,更别说阴晋与魏国河东郡的风陵渡隔河相望,拿下此地,我军还能得到公孙郡守的协助,大大减轻我军所面临的险峻。”

    这一番分析,听着众人连连点头。

    纵使是蒙仲也必须承认,尽管李兑在战术上可能没什么造诣,毕竟年纪也大了,各种反应能力不如年轻人;但在战略方面,李兑的眼光还是很敏锐的,一眼就看出了解决他联军当前问题的最佳办法就是攻陷阴晋。

    问题是,阴晋不好打啊。

    想了想,蒙仲沉声说道:“奉阳君所言极是,要想根绝我军现如今所面临的窘迫,就只有攻陷阴晋一途。眼下,对面的秦军还不知其企图已被我方识破,自认为已稳住我军,此时骤然发难,胜算确实不低。……只不过,考虑到对手是秦国的军队,且又是由白起、司马错、华阳君芈戎等擅战秦将所统帅,我想,就算这些人自认为已用缓兵之计稳住了我方,秦军夜间的守备,恐怕也不会有所放松。毕竟,秦军在门水时就已经吃过一次松懈的亏了。”

    为了避免邀功嫌疑,蒙仲说地很含糊,但在场几人还是能明白蒙仲指的正是魏军偷袭门水秦营的那场夜袭。

    “唔。”

    李兑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问道:“那,郾城君的意思呢?”

    蒙仲仔细观察了一阵行军图,旋即抬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沉声说道:“不如偷袭这里。”

    众人仔细一瞧,脸上纷纷露出几许惊讶。

    “郑县?”李兑惊讶地道出了那块地方的称呼。

    这里所说的郑县,可不是指韩国的郑城或新郑,而是指阴晋西南约四十里处的一座县城。

    “正是!”

    蒙仲点点头,旋即解释道:“正如奉阳君方才所言,我军想要改善目前运粮不便的问题,就只有拿下阴晋,借助水路加运粮草,但这一点,在下认为不止奉阳君能看出来,对面的白起、司马错、芈戎等人多半也清楚,是故,他们必然会加强阴晋的守备,不会留下任何破绽,以免被我方有机可乘。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我军于眼下出人意料骤然发难,也未见能拿下阴晋。……但郑县不同,秦人多半不会想到我军会袭郑县,毕竟攻陷郑县并不能解决我联军的粮草运输问题。因此,我等不防利用对方的想法,先取郑县!”

    “唔……”

    李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通过蒙仲的解释,他也觉得秦军应该不会在郑县防着一手,他们很有机会拿下郑县。

    可问题就像蒙仲所说的,拿下郑县并不能解决他联军运粮不及的问题,这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他准备发问时,就听乐毅带着几分疑虑说道:“郾城君是打算孤立阴晋、威胁咸阳?”

    说着,他见李兑、暴鸢、田触三人朝他看去,便解释道:“乐某大概可以猜到郾城君的意图。……既然阴晋难打,那就索性不孤立它,先拿下郑县,截断咸阳与阴晋的联系,这是第一步;第二步,顺势分兵威胁咸阳,逼迫阴晋这边的秦军驰援咸阳……在咸阳遭受威胁的情况下,我想就算白起、司马错、芈戎等人深知阴晋对我军的重要性,也不敢不分兵救援咸阳。”

    “原来如此。”

    田触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旋即他忍不住说道:“这……听上去有点像是‘围魏救赵’。”

    蒙仲微微一笑,摇摇头解释道:“稍微有所不同。……当年贵国的名将田忌设围魏救赵之计,于桂陵伏击庞涓,那是因为庞涓不知贵军的行踪,且心忧大梁,是故日夜兼程赶路,未曾提防;但眼下,秦军很清楚我军的位置,就算我军拿下郑县,顺势对咸阳发动强攻,阴晋的秦军也会立刻反应过来,从背后对我军发动猛攻。介时,咸阳的秦军为保卫都城而拼死作战,阴晋的秦军也为保卫都城而拼死作战,我军前后面对两支秦军的奋力猛攻,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是故,咱们拿下郑县后,并不急着强攻咸阳,先站稳脚跟,至少得挡下秦军的反扑。期间嘛,不妨给阴晋的秦军一个口信,告诉他们,阴晋还是咸阳,你选一个守。……据我所知,咸阳并无城墙,阴晋的秦军绝对不敢置咸阳不顾。当然,他们也有可能对郑县发动猛攻,但只要他们打不下来,他们最终还是得乖乖就范。……这也是我建议我军先在郑县站稳脚跟的缘由。”

    听着蒙仲侃侃而谈,李兑、暴鸢、田触三人纷纷点头,就连目光有些复杂的乐毅,嘴角亦莫名地扬起一丝笑意,显然是很认同蒙仲的战术。

    “不愧是郾城君!”

    待蒙仲说完后,李兑抚掌称赞,旋即笑着说道:“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如何在阴晋秦军的眼皮底下,偷袭郑县!”

    “此事也简单。”蒙仲指着行军图说道:“只要我军发动对阴晋的佯攻即可。……按我估计,阴晋城外白起的军队,我军有很大机会能打下来。当然,能否打下来都不要紧,紧接着,咱们再攻打阴晋城。相信此时,白起、司马错、芈戎等人必然对我军试图攻陷阴晋一事深信不疑,必然会收拢兵力、收缩防线,确保阴晋不会落入我军手中。趁此机会,我等派一支精锐去急取郑县,必然能得手!”

    “精彩!”

    李兑抚掌称赞,看向蒙仲的目光很是复杂。

    也是,抛开一切个人恩怨,谁不希望本国有这般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呢?

    此时蒙仲又补充道:“袭取郑县,兵贵精而不贵多,我建议由廉颇、晋鄙、蒙虎、华虎四人去取,其余各军,皆留在此地,对此地秦军施加压力,叫其无暇他顾!”

    “对郾城君的建议,几位有何异议?”

    李兑环视众人,见众人摇摇头皆表示并无异议,他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沉声说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行动!……切记,能否顺利夺取阴晋,关乎我二十余万联军能否安然度过这个冬季,老夫希望这一场仗,我五国联军能团结一致!”

    “诺!”

    暴鸢、蒙仲、田触、乐毅四人皆抱拳应道。

    或许是因为身处险峻的关系,自讨伐秦国这场仗一开始就貌合神离的五国联军,似乎终于要被迫团结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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