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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白雪丝相映,廊下悬着的朦胧烛光禁不得猛烈的寒风,摇摇荡荡着,急急掠过梁裕止不住抽搐的身躯。

    血色自身下铺开,那席粗麻褐衣胶结黏附在身上,紫黑盈满前襟,遮盖住了原本的赤赭。

    裴烬那双清凛的眼懒懒地敛垂着,如画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极为冷落的笑,致白指尖点按在弦角上,手腕随之轻动,恣意地转起了铜弓。

    水泽的弦仞与空气搏打相击,发出了阵阵清脆的响声。裴烬隽长的手指散怠地虚拢在仞角旁,那双手骨节分明又如雪般漂亮,绽着冽寒的风景。

    梁裕竭力地睁开眼,隔着飘舞卷悬的风雪,隐隐瞧见裴烬拔竹般清隽的身形,视线落在纤寥指节的那一刻。

    像是被刺痛了下。

    他仓促地移开眼,转而剧烈地粗声喘起了气。昏沉脑海里渐渐描摹出关于叶源卿最后的影像,那青紫的干瘠甲面上,正展着一点霜白色粉末碾过的痕迹。

    梁裕的心脏揪紧着,呼吸愈发急促,大口大口浓烈的血于腔洞中喷吐出来,无力地散落在身前。像是溺水的人被夺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兀自绝望着。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可是她是叶源卿啊。他们二人,有幼时宫内提携陪伴、遇难取暖的情分。七年风雨,危难当前,她无偿地信任着他,肯影在他身后,不责难他半分。

    是他这一路上,最为温暖的避难之处。

    她应该是最懂得他宏图愿景的人,而不是那个处处掣肘他、冷清得像块寒冰、令人捉摸不透无法接近又无趣之至的叶氏贱妇。

    叶源卿那许脆弱不舍的神情在眼前撕扯飘掠着,梁裕心脏不正常地飞速跳动,瞳孔渐渐散大,光一点都映不进去。

    心间无声弥散的溃败折磨着他,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明明没有毒。

    最致命的毒药竟然来自于身旁最亲近的人。他放弃了她,叶源卿以为已经中毒,自觉活下去无望,便转手起毒。

    毒杀的过程,药粉浸于她体内起效,泡在他的酒杯里见成。

    真正害死两人的毒药,竟是这包也许可以避免的药粉。是怀疑撕开了层层裂口,最终剖出了胆寒的异心。叶源卿和他,死于可笑的自相残杀。

    看似抉择,实为诛心局。

    这种身死的方式,令他感到难堪。真情权势尽失,他此前心间漫起的微末庆幸与莫大希冀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令人耻笑。

    风雪裹起的暗旋直直地扑在梁裕身上,像是细密的利针,深狠地刺入骨血中。梁裕心间空荡荡一片,清风吹过,连寒冷都感受不到。

    他完了。

    梁裕身上那点温热的血液寸寸流失,强烈的恨意与哀戚交织在一起。伴着艰涩的呼吸,他竭力地聚起了一点精神,嘴唇微张,虚咬了几个字出来。

    话不成话,句不成句,音不成音。

    裴烬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狗-贼-少-诬-陷-人。

    这之下隐含的深意并不难猜——是你利箭射杀了我梁裕,你谋位杀侄,应遭世人唾弃。

    裴烬不在乎这点罪名,反正到头来梁裕都是个死。怎么选,都没区别。

    他搭了个戏台子,怎么唱是他们的事。这戏唱不对了,他纠回来就是。

    但这戏到头来,倒也不难看。虚情假意地半真半假,各自奔波各自活命。

    “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梁裕最终气尽前,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散淡的话,轻飘飘地判了他死刑。

    那点积聚起的颜面被无情击碎,明眼人都知道,他再强装得体也没用。

    算不得安死。

    裴烬冷眼看着梁裕瞪大眦裂的漆黑瞳仁,青黄巩膜上满布着条条细长血丝,一副灰败不甘的模样。

    身着织金飞鱼服的侍从,将一件鹤白氅衣递了上来。他低躬着身,并不敢看裴烬冷寒的神色,轻声禀道:“圣上,风雪撞人得紧。披件外袍,可抵些。”

    裴烬未伸手接过,他任由这漫天的雪扬落在身上,冽清盈散在身侧,像是与周围人生生地隔出了一层壁障来。

    侍从禀紧了呼吸,不敢出声打扰。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圣上现在糟糕的心情。

    约过半刻,裴烬起身去了坤宁宫。

    重台履靴缓缓踩过宫道上堆集起的厚雪,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端呈在霜白手心中的彩砂陶罐轻轻晃悠着,里面的酒水四漾碰击,透着清泠泠的醉人音色。

    恢弘规方的大殿里,正氤氲着袅袅青色回魂香。浓重的哀戚情绪弥漫在每一寸角落里,裴烬抬起那双清寒的眸,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漆红棺椁。

    那日封棺之时,为确保尸身不腐,他涂了好几层腊膏,又堆叠了数味中药。穿堂寒风吹持过,今朝,终于等到了陵成仇人死。

    裴烬却高兴不起来,一点都没有。

    他们死的再惨烈又有什么用呢?

    他心里的宝贝,又回不来。

    陶罐被轻放在地上,裴烬扬起脚尖,素白蒲团被勾了过来。他半坐着,右腿随意地支起,那双冷白的臂腕懒洋洋地搭垂在膝盖上,露出凌厉的情状来。

    裴烬心里的苦,是说不出的,只能沉沉地积压在心里。

    永远没有发泄的出口,没人懂得他心间的坠痛。

    他抬眼看着看着,不知何时起,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那坛酿了数年的桃花酒被解绳拽开,裴烬指节翻飞,皎白指尖上落着的那抹绯色,就像是落雪倾覆之下的红梅,浸出了点点生香的风韵。

    扑面酒香盈于眼前。

    清冽明净的水波透出润泽的光亮来,当年那个京城里疏离矜贵的少女,偶有叛道背规,厌烦俗则之时。少有人知,她是个一等一的酿酒高手。

    入口苦涩,回甘醉人。

    正如其人,要克服疏离表象,才能品出无法被撇开漠视,极为珍贵的温暖热烈来。

    酒香滑入喉中,软漫散在口里。

    这点酒并不醉人,裴烬喝得很慢,眼底却渐渐泛起潮热泪光。

    实在是,太痛了。

    裴烬坐在别人眼中最为尊贵,称得上是拥有着世间万物的至高之位上,感受不到半分欢欣。

    他困宥于一场再也得不到结果的情爱里,心里所有的温度都死在了那个冬夜。

    这个战场上生杀予夺的镇地王将,朝堂上冷戾阴鸷的寡薄圣上,此刻紧绷得像一只困兽,进退不能。

    像是再也抵挡不住心间不断漫起的,强烈噬人的苦痛,裴烬冷白手腕扬转,猛地抬起了酒坛,仰头灌了进去。

    澄澈的酒水顺淌而下,成流地滑落至裴烬隽扬着的侧颈,浸湿了那层纯白贴附的软缎,淹没了他清隽面容上的丝缕泪痕。

    霜雪般冷寒的眉眼,此刻变得昳丽灼艳起来,映得面容也旖旎了几分。裴烬整个人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勾人的明亮之色,不再像往日那般阴沉着。

    倒透出几丝当年隽永散漫异姓王的惊绝风姿来。

    转瞬即逝。

    裴烬提起剑仞,泛起的冷寒利光又将他扯了回来,远如高山雪。那双寒凉的眼眸半垂着,薄薄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搭起,压着不息的凛意。

    剑尖抵上面前的玉碑,划出凌厉的字迹来。

    寥寥十个字,点明了裴烬隐晦的心事。

    华胄叶氏女,风华天骄妒。

    无关谁的妻子,叶棠芜一直一直都是姿彩照人,出身名门正派的贵女。

    是他觊觎着她。

    是他要举头三尺望神明。

    哀戚寂静的殿堂里,利剑坠落在地上的那声脆响,透着惊人的冷薄之意。裴烬拈起三根细暗檀香,躬身俯首扣了下去。三拜又三起,额头抵着干冷的砖石,极尽虔诚。

    不求庇佑,只求你对结果满意。

    我真的没法再做得更多了。

    纪远站在他身后,心内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滋味来。

    他没见裴烬跪过人,德贤帝在世的时候,异姓王当得危险万分,如烈火烹油的时候,也没见他有过半分屈膝昧上之态。

    他有自己的傲骨。

    叶姑娘和他都是那样好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起棺。”裴烬声音冷寒,凄苦的情绪被淹没下去,只剩下了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风雪招摇着,几位跟在裴烬身边多年的将才心腹,同他一起撑起了这顶单薄玉贵的棺椁。

    寒风呼啸而过,路面并不平整,厚雪下覆着一层亮泽透冰,极易起滑。可棺椁平整地前行而去,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说是用了万分心思也不为过。

    这是裴烬心底最后的念想。

    所有人都明白。

    棺椁落于玉床的那一刻,裴烬像是无所适从地眨了眨眼,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棺面。

    带着安抚之意。

    带你回家了。

    专门给你建的,可不能嫌弃。

    工匠会伤心,建材会伤心。

    他也会。

    他又会伤心又会愧疚。

    可善终不了,只能受尽折磨地责问自己。

    几位将才出去的时候,裴烬落在身后,走得很慢。

    其实地宫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这里的每一块建筑构成他都清楚。那些睡不着的日子,枯坐在殿里难捱的时候,他都跑来看。

    看着看着,心里就好受点。

    不是苟活着,起码有在为他的宝贝做事。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

    “纪远。”裴烬懒洋洋地喊了声,檐廊的微光映着他寡淡的神情,腔调也一应是倦怠地:“建陵的时候,怀王府的银钱填了进来。抄府邸得来的,都还放着。”

    “也够用一阵了。之前下狱的官兵,贪赃枉法勾结旧朝的,残党势力均被剿灭了大半。剩下的,短期内起不了势。”

    “你们几个,我提拔起来,各个身居要职。联合起来也能管一阵事,或者找个可堪有品的幼帝扶持着上位,也行。”

    “只一样,没事少来陵寝晃悠。”裴烬眉目敛垂着,语气极为散淡,漫不经心地低声道:“别来烦我。”

    他牵扯起唇角,慢悠悠地又补了句:“我可翻脸不认人。”

    地宫内已经隔绝了风雪,甚至因为墙体上倾覆了大量的暖玉,周围都是暖融融的。纪远握剑的手却罕见地抖了下,因惊惧而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不敢问,只麻木地向陵寝外走去。

    “噢。”裴烬站在地宫漆黑的殿口,散淡地嘱咐了句:“别治理地太不像样。”

    那他到了地下,没法跟叶棠芜解释。

    又不是能活着一起治世,做得不好他怎么都能解释。死皮赖脸,跪求惩戒,什么办法都成。

    裴烬自嘲地扯了下嘴角,面上一副暗色。

    现在这种情况,他这种下地狱的,能不能给她托个信都不知道。

    纪远控制着紧沉的情绪,提剑抱起拳,低身高声应道:“圣上放心,臣等定不辱使命。”

    裴烬的视线扬洒扫过,眸光并不温润,浸着一股压迫之感。

    过了半刻,他颔了颔首,双手交覆于身前,好看的骨节用力捏紧,微身行了个礼。

    陵门渐渐关上。

    只剩一条缝隙的时候,纪远瞧见了一条黛紫锦帕,正无力地飘转垂下。那上面还浸着几滴血痕,鲜红刺目。

    纪远心内忽而一沉,俯身恭谨地跪在地上。几位将才随之而跪,漫然风雪下,算是送了裴烬一程。

    有人这一生谋权夺势,践真心踏忠骨。美名其曰,更替必有牺牲。有人这一生清白傲霜,心内奉着的唯有赤诚爱意。

    爱一消亡,便不能再活。

    双死是裴烬选定的最终结局。

    比一开始没有结局,要好吗?

    裴烬眼前漫开层叠血色,苍白面容上并不全是洒脱之意,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她好他才好。

    她死了,他就没有办法了。

    最后也就只能这样,只能如此。

    拜托下辈子,别再做这样委屈的守护星。

    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

    史书上关于献仁帝的描写极少,寥寥数字一笔带过,尚且不能说勾勒描摹出他几分性情,就连他的生平也不尽清楚。

    怀王起,仁帝终。这相隔的数年岁月,这之前的起步怀思,都无从考据。这位掌位数月,决策却影响多年的英明帝王,世人惋惜他英年早逝,只道天嫉杰才。

    却无人能知晓,他心中婉转隐晦的深沉情意。唯有他这一生唯一追封的皇后,圣德端诚叶氏,能真切地触碰到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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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和五年,北朝战答腊三部大捷。年关将近,怀王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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