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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安王上前两步,手伸在半空中停顿住,迢迢点了下梁裕弯身的动作,语气也是满不在乎的:“爹,咱们都是一家人。”

    “有啥问不问的?”那张深沉的面上铺开层层笑意,一眼望不见敌场上颇为凌厉的冷虐之气。安王眉眼飞扬起来,话也说得完满:“三弟平时在您身边辅佐效劳,儿子们理应谢他才是。”

    “对啊爹。”昭王应声而起,嗓音低压着,不见半分急躁的脾色:“现在战事和顺,儿子们此番回来,也能帮您分分忧了。”

    德贤帝的面色安阖下来,褪去了帝王的威严肃重,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担忧着孩子的父亲,语气也是和缓沉静的:“这一路,你们实在是劳苦了。”

    “此番征战,艰险万分。答腊三部勾连越谷,势若金汤。若是再拖下去,天气一冷,非但粮药运送受阻,神算营的火炮更将开行困难。那时,就是真的耗长时费全力,也进退不得了。”

    “幸而天佑我北朝,得了你们几位英勇之才。全心全意为我北朝开疆拓土,宜表颂,当奖赏。”德贤帝舒了一口气,握在手中的御笔虚悬在纸面上,墨色低落晕开痕迹。

    他像是丝毫未觉察般,深重的笑意渐渐爬满皱褶的眼角,扬声高言道:“世人必将记住,我贤帝后人的功绩与诚心。寸土之地,自当分毫不让。不畏死伤,理应死忠誓守。”

    “你们做的很好。”德贤帝嗓音愈发高昂,皱着的眉也和顺起来,温声询问着:“说说吧,都想要些什么?”

    “儿子只愿为父亲分难解忧,不求其他。”安王和昭王俯身叩首,齐声高回道。青玄甲面伏于身侧,端着的是一片赤诚孝心。

    裴烬双手抱拳,微低着头,袖袍掀起着的沿角掩住了那抹泛起冷嘲的神情。他端正地只身站立在空阔的殿堂间,看起来清贵又恣傲。裴烬暗自沉默着,并未答话。

    君臣之道,不外如是。

    圣恩如水,长久地处于流动着的权势博弈中。绝不可索求,亦不能流露异心。

    德贤帝视线沉沉压过,浑浊的眼睛半眯起,不见一点笑意,眼底更是晦暗不明着氤氲开一片郁色。扫过裴烬时,他面色略缓,轻声问道:“怀王呢?”

    裴烬敛垂着的眉眼无半分逾矩之色,软附在侧颈处的紫袍规整,无半分褶皱,映得他的下颌线如霜雪般清晰朗撤。

    他低声答着话,嗓音就如山间吹拂而过的冽风,语速不疾不徐,掌控极好,令人感到至尽的舒适与自在:“战事才止,臣近来倦累异常,恳请圣上恩准臣告假休息。”

    明明是带着祈愿之意的话。

    可经由裴烬说出来,不见半分卑微低下的姿态。他周身气度平宁安和,一点倨傲势派都没有。

    那么大的功就,够常人吹嘘半生了。便是再心如止水的人,也要求个赐金袭爵的恩赏来。

    可裴烬站在这里回话,直言什么都不想要。仿若沙场胜敌,开拓疆域,于他自身而言,这些都只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

    权利当前,他看得淡薄。

    不搏虚名,也不在功绩之事上大做文章。只在其职谋其事,食君俸便忠君事,有此心亦有出众卓绝的才能与之匹配。北朝有此人——

    可保数年安稳。

    德贤帝这会儿笑容带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意味,他点头应和着,话语也是亲和的:“战仗不是容易事,统筹调度都极耗心力。”

    “朕当年可开三石弓,分外勇猛果敢。但那时随先帝去打江海之战,也是心神俱疲,旧伤未好,又多添新伤,回来歇了小半个月才算好些。”

    “可现在回想起来,真称得上痛快。另日朕还要亲自上场,披甲杀敌。”德贤帝一袭话说得慷慨昂扬,奈何转眼就瞧见那两个低垂着头论功求迁的儿子。

    心里那腔涩陈的滋味又翻涌起来,搅得他厌烦。

    裴烬长长的睫毛虚点在眼睑处,情绪极为漠然,姿态却是说不出的谦逊有礼,他近乎一字一句地回道:“圣上龙体康健,只待时机。若时节可许,必能战场鏖敌。”

    没谄媚装腔之意。

    就仿若他真如此觉得,这话也是由衷而发。德贤帝只是暂时受困于这副老拙旧朽的身躯里,总有一天,他能好起来。

    他是帝王,定会万寿无疆,也必将实现宏图伟望。

    这番话听得他喜笑颜开,嘴角忍不住轻微上扬着。下一瞬却刻意板起脸来,语气沉降下来:“大丈夫,有责任者应不辞辛劳。”

    “可休却不能太过闲散,朕便予你兼任少师之职。平日里去翰林院里授业解惑,一概事项皆随你心意。”

    梁裕藏在袖中握紧的手猛然放松下来,连着绷得如弓弦的精神都松缓了些。一个无实权的散职而已,实属无谓之事。

    掀不起风浪。

    “安王兼兵部尚书,昭王提宗人令。”德贤帝指腹缓缓摩擦着荷青玉扳指,话语起落间,浸着无尽的威严势态:“所参战将领,皆升迁赐银。”

    他低首提字,在明黄绫锦上添了寥寥几笔。一份新的提拔名单跃然而出,部属井然,分列内外朝。

    安王和昭王领旨谢恩,面露喜色。皇恩权势浩荡,随便洒洒水,也是旁人世代消受不起的荣华富贵。

    贪恋滋生罪恶,静面翻涌暗潮。

    裴烬眉眼冷淡,眼底似是掬起了一往澄澈月光。明明处于风波里,却有难得的雅致坦然之风。子子父父的心术,他看得分明。

    就任这火烧得更旺些,哪一日,便添一把柴,控着它吞噬掉所有的妄念。

    “裕王,你也要去翰林院诚心求学。怀王可称沙场奇才,论行军打仗,你在这方面欠缺很多。”德贤帝伸手拍着梁裕的肩面,掌下的骨节瘦削,他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尊师重道,别耍孩子脾气。”

    “儿子明白。”梁裕低头连连称是,温润公子如玉般内敛着,光芒也并不刺人。他转过身来,眉眼低垂着,敬声道:“少师。”

    谦和求问的姿态十足,梁裕心底却暗自盘算另一件事来。

    裴烬垂眸看了眼弯身作礼的梁裕,眉心轻皱起,留下一道轻微的松褶痕迹。转瞬即逝,眼底的嫌恶消散而过,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他唇角轻勾起一抹和煦笑意:“裕王多礼了。”

    “称师实在太重,不过是在磋商探讨些事宜罢了。”这话落得极轻缓,语气也是懒洋散漫的。

    梁裕却不能不重视。

    德贤帝说怀王是良师,那他就必须拿出十成十的尊崇来。

    以后也不能有半分越矩之动,一声师立于朝纲王道里,便有如一生师。

    想到裴烬年纪甚至比他还低些,第二句少师梁裕咬着牙才将将喊出,虽姿态更为谦卑,心内却不由得发起恨来。

    安王和昭王神色莫名,并没言语,颇有些隔岸观火的意味。他们拿了实权又升了属官,这会儿正得意着。

    出了乾清殿,连快慰梁裕的话,也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韵:“真羡慕三弟,有机会和怀王谈策论道。”

    “哪像二哥三哥,府里积压着一大堆的事,见天处理都处理不完。”安王谓叹了声,扬嗓感慨道:“是真忙啊。”

    梁裕笑得温和,情绪却并不平稳。德贤帝此举无异于将他调离事务中心,等再寻机会回来的时候,朝官指不定被他这两个哥哥搅弄成个什么样子。

    宜早回,不能等。

    秋日萧瑟,宫里的树木却还青翠葱郁着,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满目的朝气蓬勃之意。裴烬漫步走在宫道里,手里悠悠地抚弄着檀木手串垂下的珠穗。

    叶鹤时小跑着追上来的时候,裴烬正到宫门口,还未跨过木坎。

    “王爷。”叶鹤时出声止住了裴烬的脚步,朗声开口道:“臣有一事找您。”

    裴烬抬眼看着他,那双寒如霜雪般的眼眸也柔化出了几分暖色来,并不迫人。他静静地等着叶鹤时接下来的话。

    “实在是舍妹。”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叶鹤时的话说得生硬别扭,语速也迟缓:“不擅画器。”

    “脾性淡漠疏离,仿佛是万物万事不入眼似的。但实则是个脸皮薄心思细腻的姑娘,您还多担待她些,别批太狠了。”

    裴烬眉眼漾起浮沫般的笑意,眼尾上挑着,面色瑰致,声音也是柔缓的:“我自有分寸,你放心。”

    叶鹤时看着裴烬远去隽永的背影,忍不住伸手用力地拽了下薄润的耳垂。

    痛感扶级而上,他忍不住诶呦了声。会痛就不是假的,但什么时候怀王这么好说话了?

    他都做好磨破嘴皮,嘶声请求的准备了。

    但怎么这么轻易就办到了啊?

    裴烬策马过街,飞身进了宅院。半年前建成的怀王府漆廊崭新,廊柱序然。玉石阶铺叠成路,假山绮丽,流水潺潺轻声流淌着。院落成群,建筑恢弘大气,小道相融接洽,竟像座小迷宫般。

    美轮美奂之景常现眼前,醇花绿植,高木石墙,错落相映,于日光下生着熠熠的光采。裴烬却懒得看一眼,直直地走向了竹影掩映着的书房。

    雀鸟惊而飞起,裴烬推开了梨木门。桌上放着的那封洁白信笺,早已浸染上了浓郁的乌沉香。

    纪远过来的时候,裴烬正倚坐在庭院里。脚边搁置着几块红木,软绸打成的绳索覆于其上。簇簇金花茶盈开在藤蔓边,那双雪白的手缓缓穿于绿枝间,轻巧地取着花结,移系在绸扣上。

    他细细地辨认了几眼,估摸着王爷是在打秋千架。也不敢出声打扰,纪远站在一旁,安静看着。

    裴烬头也没回,手心轻转时,指尖捏着纸边,将信封递了过去,语气散缓道:“你亲自送去内阁府,确保信到叶姑娘手中。”

    “精心些。”

    纪远低着头接过来,那张洁白纸封上未有半字,连半个记号也不见。捧在手心,极为轻盈。

    有那么一个瞬间,纪远觉得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总归不是他能过问的事,他只是拱手应是,将纸封小心翼翼地揣在了宽袖里,又转而轻声问道:“要带些什么话吗?”

    裴烬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纪远点头俯首,起身去了内阁府。

    枣红马到府门之时,棕亮的马鬃快意一甩,格外神气。纪远翻身下来,恰好遇上映竹出府。

    “映竹姑娘。”纪远高声喊住她,他急急地跑过去,气息还有些不均,就又开口道:“怀王殿下命我送来这个。”

    雪白信纸被他轻柔地拿出来,路途颠簸,却不见一点皱折的痕迹。可想这其中蕴着的精心与重视程度,纪远笑得乖觉,看起来极为好说话。

    “我们姑娘下午被谢小女央求着,去姜园看戏了。”映竹眉心轻蹙着,像是有点为难似地思衬了下,才又轻缓说道:“恐怕晚间才能回来。”

    “你若信得过的话,我便现下代递过去。”

    “如何能信不过?”纪远仍旧笑着,双手轻攥在一起,虚作了个揖,白皙的脸面一片嬉笑之色,话也说得客气:“您可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若是遇不到您,说不定要走多少弯路才送得到呢。”这话说得诚心,纪远怕气氛太端着,半开了个玩笑,低声喃道:“就是王爷,也得谢您呢。”

    映竹连连摆手,只说是分内之事。纪远回眼正瞧见梁裕着一身霁青锦袍穿过街角,招展得紧。

    他眸色深了几分,忍不住一拍脑门。

    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又急着和映竹拜别,心内焦灼着,匆匆地骑马回府报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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