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苏意婉拍了拍脸往前走,说:“差爷取笑了。”
无心抬头,“何处此言?我方才所说俱出自肺腑。”
苏意婉抬头笑笑,越发的是不好意思。
活着的时候,她是孤女,从戏班子里长大,会说话就会唱戏,初登戏台就名动闽州,后来北上到了扬州,照样是梨园客中尖尖的那一拨,素日就是喝彩满堂,对待旁人的赞美最是习惯。
但可能死了这么久,嗓子许久不开、自也跟着薄面了起来,听到这么一句,还有些觉得自己担不起。
倒也不只是因为这个罢。
“差爷稍候,”苏意婉转身到了后厨,眼眶酸了又湿,湿了又酸,抬头半晌终是没让泪落下。
——燕珣第一次出现在苏意婉的人生那日,着半旧长衫站在花阴里,见着从后台偷偷跑出来的她,抱拳施礼,疏朗又蕴藉,赞说“方才一折,唱得极好”。
在世间过得久了,悲喜都会被岁月恣意放大。
钟情处愈发钟情,难忘者更加难忘。
苏意婉无数次想过,若自己要攒够了十万功德,能够到红尘里头看上燕郎一面,到时,他可会娇妻在怀?可会子孙满堂?
这些都按下不论,但经了轮回路,总是会忘了自己的罢。
或许就像当年酆都大帝所说:你这十万功德攒起来,意义又在何处呢?
她想不出意义在何处,但她固执地、坚定地、疯狂地想要再见燕珣一面。
从心而动,仅此而已。
长出了一口气,苏意婉端着砂锅、托盘到了前店,“今日来了个姑娘,点的是切鲙。拧着眉用了几片,终还是无法适应,咱们也不尝那新鲜物了,索性将这鱼片煮了粥去用。”
无心起身,“都好。”
鱼片粥也是苏意婉从燕珣处学到的,燕珣过得苦,让生活磋磨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厨艺尤其精湛。
可有个百里闻名的厨娘为师娘,从锅台高时苏意婉就开始学了下厨,手艺亦十分了得,比燕珣强出许多。但她总要外出唱堂会,并没多少时间在家里,更莫说是认认真真下厨给燕珣做上一餐饭。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燕珣笔墨纸砚守孤灯,在昏黄之中苦等妻子回家,待人至从灶上端出早早准备的晚饭。
因为要保持身段,苏意婉自幼少食,也落下了脾胃虚弱,气血不足的毛病,若赶上哪阵儿她身子又不太爽利,燕珣便总给她做鱼片粥。
现熬粥不够粘稠,燕珣便提前熬好一锅白粥,等人归家,支着黄泥小炉现下鱼片。
苏意婉想着燕珣那时的举动,像是在脑海中刻出了清晰的阳刻文一般,素手翻飞间尽是他的模样——
鱼片要用盐巴、花椒面儿、生姜、黄酒提前腌制,随后将辅料择干净了,将白生生、粉扑扑的鱼片下到滚着黏滑白粥的砂锅里。
手持一柄木勺,将鱼片迅速在粥水里头滑开,待见鱼片变色便可起锅,这时将切得细细的小葱花撒在粥面上,用热度将其烫熟,便又多另一道香味。
“好了,”苏意婉舀了一碗粥递给无心,“差爷尝尝。这鱼片粥我活着的时候常吃,最是”
她本想说是“温养脾胃”,但转念一想,两个鬼魂对坐一处,说这些养生之理实在也无甚意思。于是,话到嘴边就成了,“最是鲜甜适口。慢些吃,仔细烫口。”
无心接过碗,轻轻道谢。
就他俩交换手的这点功夫,粥香味道已经凑近了鼻端,米香的醇厚里混着鱼片的鲜香,交织袅袅,温热袭人。
苏意婉提着把勺子慢慢吃着粥。
她虽然是支撑着这间食摊,但自己却很少吃些什么,今日有些不一样,当着人面烫的鱼片粥,在她看来与吃的就是个“热闹”的古董羹是一样的——但凡是做了,就没有看着的道理。
无心也没见她在前店用过饭,稍微有些诧异,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也随她一样舀起一勺子粥轻轻吹了吹入口。
白嫩滚烫的鱼片几乎是是入口即化,唇齿之间不见丝毫腥气,只有甜咸交织的鲜美勾缠在口中,最后头的回味是花椒的麻,让舌尖都酥酥的,黏滑的粥水已经见不到明显的米粒,滑溜溜、热乎乎入了喉,简直熨帖得不像话。
三碗过后,无心主动帮苏意婉收起了锅炉碗碟,又再叮嘱了句“无事莫要出黄泉”。
“晓得了,”苏意婉在酒望下送他,笑得明媚。
——这差爷最近仿佛变了性子一样,话多了恁些。
几乎是毫无意外地,走出食摊不远,无心又看到了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幻象。
一男一女对坐一处,又是寂寂深夜,方桌上坐着小炉和砂锅,男子盛了鱼片粥、取了勺子放到女子面前,口气中是满满的关心,却并未带多少抱怨:“老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如何能成呢?”
“打小就是这样的,嫁与你之后还好了许多”女子声音越说越低,“待你高中,我就不唱戏了好不好。”
“嗯,”男子应了。
女子舀起粥吹了吹,吃到口里幸福地眯起了眼,“但我也不要做你内宅的夫人。到时我就支一爿食摊在你的衙门外头,清晨起来,你上值、我开张,到了日暮,我在摊上等你下值,一道用完了晚饭,我就打烊,与你一道踏着晚霞归家。
赚不赚钱、亏不亏本都是小事,只是想着能找点轻快的事情做,等着你来,盼着你来,即便不能时时刻刻腻在你身边,可也只是隔了一条街、一道墙而已。总比现在强上许多。似如今这样,化妆间隙、练功时分,一旦闲下来,总格外念你。”
回头望黄泉食摊:食客散尽,苏意婉又坐到后厨边上开始把玩手上团扇,如等人归。
无心一阵恍然。只觉梦中镜中,竟似此时此间。
还未行出黄泉地,无心就在边界处遇到了正巡视结束、要往阎罗殿走的酆都。
“刚从食摊那里过来?”酆都问他。
“是,”无心点头。
“怪不得身上这样香,凡间肉味,”酆都又凑近闻了闻,“在那又吃什么好东西了?”
“是摊主人熬的一碗鱼片粥。”
“唔,”酆都的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去我那坐坐?”
无心点头,跟着酆都一起往前行,突然问了句:“酆都,摊主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开食摊?”
“她么”酆都语焉不详,“有求、有质、有因缘,自然就来了,咱们这地府本来不就是给鬼魂存身的地处么?”
无心明显还想多问几句,酆都却马上就换了话题,啧了声道:“这八百里黄泉,如今怎小了恁些?怪哟,怪哟”说着话就抬步走远了。
说起燕珣、苏意婉,酆都心里总觉有愧。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月老都不能乱牵红线,他就更没有立场去成全这对苦命鸳鸯了。
虽然如今燕珣变作无心,失去了半神之格,也失去了阳间记忆,最起码还能时时伴在苏意婉身边不是?
虽然苏意婉日日见着心上人却不得相认,但见了也总比不见强是不是?
自己这般通融,已然算得上是三界里顶顶心善的主儿。
这样想来,酆都心里就舒坦许多。
当日,燕珣在阎罗殿里发大愿,酆都问他:“除了让她貌美、顺遂外,还有旁的、具体些的要求么?”
燕珣想了想,答:“若有可能,某一世里,安排她开一爿食摊,配一个状元郎罢。莫再受思念之苦了。”
“这样大度?”酆都正欲收走他紫金身的手停住,“你可得想好了,这紫金身、玲珑心、供养功德一去,可就永世待在我这冥府不得出去了。这个安排不难,但你当真可以受得住她日后将不曾与你做的事情,同旁人做了去?”
燕珣笑笑,“只要她遂了愿,我都可以。”
“行,”酆都点头,毫不迟疑地下手。燕珣变成了无心。
这边功德留下,苏意婉就被从地狱里头提了出来,酆都含混地解释了她如何能出地狱,然后道:“因缘已至了苏意婉,速速投生去罢!”
“慢着,”苏意婉跪了下来,已经化去狰狞鬼貌的面上流下两行血泪,“大帝,我心有求,不在转生。可否将这良机换了旁的?”
酆都听得一脸不耐。这个也讲条件,那个也谈筹码,将他这阎罗殿当做菜市场了不成?
可没有办法,燕珣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便没有这些功德,单单是他以一当万的捉鬼本事,也足够让酆都对他的心上人宽和许多。
于是,酆都吸了口气,重又看回苏意婉,“意欲换作何物?你且说来听听。”
“大帝,我夫燕珣,扬州人士,如今不得音讯。上路前,我想再去瞧他一眼。这一眼过后,三善道也好,三恶道也罢,但凭您安排。”
酆都面色古怪瞧着她,心说这燕珣一腔深情也算没有白白托付,只是,这苏意婉如此行径,岂非瞎了他一片苦心?
他得给燕珣往回找补找补。
“扬州燕珣,已不在因果之内,”酆都有意唬苏意婉,“你若想得知他音讯,当前浅薄因缘远远不够,还需攒够十万功德才行。”
不曾想十万功德根本吓不到苏意婉,她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神色满满期待,“请大帝明示,这功德该如何去攒?”
“你可知,这十万功德要攒多久?快则千年,慢了,那可就不好说了”
“我愿意,多久我都愿意的,”苏意婉跪地不起,“还请大帝成全。”
听到这般冥顽不化之辞,酆都一阵气憋,当即拂袖而去,只暗暗将燕珣早早准备好的食摊挪到了黄泉地,安排阿酒、阿卤将苏意婉一道打包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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