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繁华上京城。乍暖还寒,杨柳吐芽,人间二月天。无心看见一间威严的宅院,里头分了一排一排的格子,一张书桌、一笼书箱,各配干粮、锅灶,各个中了乡试的举子在格子间里头奋笔疾书。这是阳间人能看到的景象。在人眼所不能及的同一片晴空下,各种模样的鬼摩肩擦踵,数量甚至比人还多了许多,挨挨挤挤地进了贡院的大门,在隔间上飘着,随时准备俯冲而下。这都是举子们的冤亲债主,考上考不上,靠本事,也靠祖宗庇佑,一命二运三风水就是这个理。若荫庇不够,罡气不足,让这些鬼钻了空子,名落孙山之后,就会是那句——发挥失常。画面定在一间并不起眼的格子上,门前的名牌上写着:燕珣。这人名,无心挺熟,相信全黄泉无鬼不知、无鬼不晓——就是苏意婉愿以千年为盼、集齐十万功德见一面的那个“燕郎”。早听说这书生身世凄惨,幼失恃祜,是个命苦的。一般来说,这种人哪怕这辈子行了多少功德、做了多少好事,冤亲债主都断不会少。前辈子造下了孽,没辙。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倏忽,那人在思索中抬起了头,无心见到其人俊美面容,作为一只男鬼,也不得不感叹,这人当真生了个好皮相。反观自己,连张黑色面纱都取不下来的无貌一只老鬼。虽鬼不与人比,但无心却陡然生出了一丝自卑,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深吸几口气,开始静静地等着后面的画面,果不其然,刚刚挤进贡院的那些鬼,很快就沿着屋脊、顺着瓦当往下飘,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冤家。
燕珣那一间,像是长了块磁石般,吸引着上百只鬼渐渐聚拢了过来。无心眉头一皱,苏意婉不至于骗人,但有这样多“捣乱”的,燕珣绝不该考上。就在那些鬼瞄准要紧时候,在燕珣文思泉涌之刻准备下手时,一只女鬼凭空冲了过来。她面貌姣好,身上只斜插着一把刀。是苏意婉。她护在燕珣身前,激烈地阻止这些鬼讨债,当即受到了他们的强势攻击。屋内的人无知无觉,下笔如飞;空中的鬼缠斗一处,渐狠渐戾。与旁的鬼比,苏意婉属于资质尚浅,无心猜她以一敌百,定不会胜。若自己在她身边,或许还可帮上一二,可是这些都过去了,是幻相再现。但不料,苏意婉却扭转了一开始并不算太好的开局,左躲右避之间,竟似要与这百鬼打个平手。无心看不明白这个走向,只是隐隐在猜测:是不是因为与这些鬼缠斗一处太久,才激发了怨气与戾气,变成了她现在眼前的这个模样呢。他自问见识过好些厉鬼,能凶过苏意婉的,却也没几个。但对面实在是鬼多势重,苏意婉不过是一个走神的功夫,就被几只近身的鬼撕咬住了肩头,魂体就这样生生被裂了一块下来。无心在幻相之外看着,都难免惊呼出声。但苏意婉却仿佛无知觉一样,只是腾空翻了个身,很快就避开了下一轮攻势,之后她大概不敌,便开始围着燕珣所在的格子间游荡,意思很明确——伤我可以,但讨债不行。在苏意婉的脸上、手上都被不同的攻击撕裂魂体后,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凌空而起,顺着贡院天井远远地飞了出去。剩下的鬼蜂拥而上,张着利爪探向燕珣,却都无功而返。——燕珣,已然交卷了。苏意婉哪儿会轻易放弃呢?她是看见燕珣收笔,才放心离开的。似是隔得很远,又似近在眼前,无心看到了苏意婉离开时投给燕珣的最后一个眼神,里头有不舍、眷恋,也有骄傲、欣喜。无心突然懂了,为什么苏意婉被这么多厉鬼攻击,却还是能以一个善鬼的模样翩然离开。因为她心里有盼头,也有情意。这两样,足够她维持住灵智。燕珣瘦削却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贡院走廊的尽头,无心看着他,又看向眼前煞气外露、痛苦异常的苏意婉。说不出来的发酸。很快,画面又是一转,曾素衣白袍的举子燕珣高中状元,着红袍、骑大马、过长街、赴琼林。皇城根儿里热闹异常,男女老少都想来看看这个出身江南、年轻俊俏的状元郎。苏意婉也不飘着了,稍稍离地混在人流之中,跟着燕珣,一路走完长街。她虽身死,却更方便,能够有机会亲眼看着他荣光加身,看着他在殿试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看他在琼林宴上端坐如玉,言笑晏晏;也看他放弃留在京城的机会,自请回乡。燕珣跪在御书房内,向天子陈情:“微臣之妻苏氏,仍在扬州,等臣归去。”进不去御书房的苏意婉,就站在门外,听到他这样讲,滴滴答答的血泪流了一地。离宫后,燕珣在房内收拾行装,一张任职文书,两套素白棉袍,余下的全是给苏意婉带的,珠钗胭脂,时兴料子。他这一路节衣缩食而来,将苏意婉给带的足额盘缠,又换成了礼物,预备着带回给她。他吹熄了灯,握着临走时苏意婉给他的茉莉花荷包准备入睡。当时她说:“夫君,待茉莉花干失了味道,你就回来了。”燕珣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茉莉味道浅淡几不可闻,但好在还闻得到些许,自己明日出发,该就不算失约。“婉儿,我明日顺水南下,很快便能见到你。”苏意婉整日跟着燕珣,这种十二时辰的陪伴让她欢喜异常,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已经身死的事实。浑浑噩噩,一晌贪欢。她躺到燕珣身侧,虚无地吻了吻他唇,笑眯眯道:“夫君,我就在这里呀。”次日行舟,燕珣在船上遇到了一位乾道,对面打量他半晌说:“兄台印堂发黑,身边恐有邪祟。”商量着想为他驱鬼。听闻他回扬州做官,想着能为自家道观寻点靠山。燕珣没觉得自己脑门黑了,登时婉拒,忽而想到家中小妻——苏意婉八字软,若遇到时气不济,天黑后出门散个步回来都能发烧,三不五时就得收收惊。往常,都是燕珣拿着米碗给收惊,他倒不嫌麻烦,只是婉儿太受罪了。“请问,有无驱邪的符咒之类?我家中妻子八字软,还请道长赐符。”那道士也爽快,掏出一封来给燕珣,说:“这还是祖师爷留下的,灵验得很,官爷你收好。”苏意婉斜斜倚在船头,方才还与几个水鬼寒暄了几句,听到燕珣的话,见他珍而重之地收好符咒,心里就甜的很。夫君总是惦记着我的。到了天子脚下那顶顶繁华的上京城走了一遭,也未移心、未留恋,心里自始至终只我一人耳。那几个水鬼从水里探头,招呼苏意婉:“妹子,可坏了。”苏意婉不明所以,“怎么坏了?”“你现在不是活人,那符咒专是用来对付咱们的呀!”苏意婉这才从连月的飘飘然中回神,怔怔飘到了燕珣面前,然后就被一道符咒的金光击飞了丈远,魂体大片灼伤。就这,还是幸亏那几个水鬼及时兜住了她。此后,苏意婉时时刻刻都在尝试近燕珣的身,魂体被灼得七零八落。无心看到她飞蛾扑火一样地凑前,都一阵不落忍。她想着,符咒离身,总能好了罢。但这咒实在太厉害,哪怕沐浴时离了燕珣的身,都仍有保护,她始终近身不得。就在这一日又一日地伤害中,无心看见,苏意婉身上的怨气越凝越多。终于在她眼睛变得赤红那日,她去找了那个多事的道士。那个道士修行一般,用桃木剑根本压不住煞气,与苏意婉对阵几乎不见赢面。苏意婉轻巧地夺了他一魂走,让他失了心智,再也不能多事。但她也没落得丁点好处。伤害修士得了现世报,她变成了厉鬼。再也记不起燕珣、记不起前世、甚至记不起自己叫苏意婉,整日在人间游荡,也在人间杀戮。怨厉之气如滚雪球,越来越重,她越来越强大,罪孽也越来越深重。无心看到这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个燕珣,就这么好吗?”“就值得你做这么多吗?”他始终无法理解苏意婉对燕珣的感情,因为他觉得那个人,不配。准确来说,可能,他觉得任何人都不配。无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极端而不能人言的想法,但又确实是这样想的,没有丝毫作假。百思不解,他静默地盘坐在地上,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罩着苏意婉的结界里。若是酆都见了,大抵会骂他一句不至死活。毕竟,他收厉鬼,靠的就是超高灵力压制,若一下子都耗在了这里,短时间内定无法恢复,让厉鬼闻声丧胆、恨不得生啖其体的无心鬼差,就会被那些道行深的厉鬼,轻易撕成碎片。或许,就像苏意婉曾是厉鬼时候做的那样。无心都知道,但他不在乎,他一个无心无貌、无过去无未来的鬼,多一日少一日都无所谓,随心最是重要。即使他并没有心。可这并不妨碍,他想要对苏意婉好。不知输了多少灵力出去,也不知黄泉过了多少日月,苏意婉终于去了戾气,结界应其变化而解除。无心起身,将从半空坠落的苏意婉接到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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