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睁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虽然昨夜喝了些果酒,阿芙并没有乏力或者头疼,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她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大概是吴月将她扶到房中来的吧,她这样猜测。
阿芙走下床,走向衣橱。昨日在外面赶了一天路,又在厨房忙活了几个时辰,她该打盆热水好好洗洗身子。
衣柜打开,阿芙傻了眼。原本只有自己小包袱的衣柜,此时已经满满当当的——各式各样的衣裙、鞋子整整齐齐排放着,而原本阿芙的几件旧衣,也被叠好放在一侧。衣服上方放着一张纸条,阿芙将它拿起打开,看到一行娟秀的字迹:晚宴谢礼,艳娘。
阿芙这才注意到,除了衣橱里这些新衣服,这间屋子里还多了几样物品。一罐散发着茉莉香气的雪花膏,是青芸送的;两小坛上好的陈酿,是老玄头送的;一瓶不知什么效用的丹药,是周允送的;一块叠成四方形的红布,是参参送的;一根碧色绸缎面料的缎带,是吴月送的。阿芙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和感动。
吴月走到院中时,已经是晌午了。阿芙身着一件青绿色襦裙,长发用碧色丝带半束起,正在院中清理着枯死的杂草。参参在一旁笨拙地帮着忙,但力气太小,总是摔屁股,惹得阿芙在一旁哈哈大笑。他没有惊扰两人,径直走向厨房,想泡一壶热茶。厨房的灶台上,用白色瓷盘留着一叠浅粉色的桃花酥,显然外面干活的两人已经吃过了。吴月拿起一块,在鼻下嗅了嗅,一阵桃花的清香钻入鼻中。他沉吟了一会,还是将桃花酥放回盘中,自行去泡了一壶绿茶。
“舅舅。”身后传来参参的声音,“阿芙说,她想帮着我们,干些活呢。”
吴月转身,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小人站在门前。他们刚刚在院子里收拾完杂草,两张小脸全都是红噗噗的。阿芙原本皮肤就黑,这一出汗,更透出健康的小麦色。
“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能来接我,在这里白吃白住怪不好意思的。所以……”阿芙笑着说道。
“我可没有说,你可以白吃白住的。”吴月展开手里的折扇,来到石桌旁边坐下。
“诶?”阿芙一时语塞。
“你原本已经签订了契约来这里做伙计,只是后来反悔了。既然暂时寄住在这里,不如履行契约,帮我和参参料理一下店铺。”
阿芙听到这话,很是高兴。如果吴月不让她干活,那么她一定会十分不自在。现在既然是正经雇佣,用自己劳动说话,便不会感到寄人篱下。
“好的!”阿芙一笑,眼睛迷城一条缝,露出八颗大白牙。
“参参知道店里的规矩,让他教你就好。”说完,摇着扇子,开始看手里未读完的书。
参参带着阿芙来到铺子里,拿起架子上的一件物什,呼地吹掉上面的灰尘:“你应该知道秋霜巷的规矩,白天不开门。亥时左右,只要把店门口的灯笼点上,就可以迎客了。寅时一到,便要将灯笼熄灭,闭店休息。除开这段时间,其他时间都是你自己的。”
阿芙用手摸摸台面上厚厚的灰尘,问道:“这些货物的价格,我可都不知道,我们可有价目表?”
参参被灰尘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揉揉鼻子说:“买卖不用我们担心,如果有客人来了,便让客人等候片刻。”他指指会客区,“然后去三楼通知舅舅就可以了。”
“啊,还有。”参参想起了什么,“舅舅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房间,你只需要敲三下门,就可以下来等他了。他这个人,平常看着温柔,生气气来,可吓人了。”
参参模仿了一个生气的表情,两人捂着嘴偷笑。
“嗯,还有就是……”参参有些沮丧,低着头,鼓起了很大勇气说,“舅舅说,除了打扫铺子,做饭并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不必在此事上费心了。”
阿芙知道吴月的用意。他们当初签订的是店伙计的契约,理应只需要管理铺子,一日三餐并不是她的工作。但看着参参难过的样子,她也知道参参爱吃自己做的饭食。她轻轻捏捏参参的脸蛋,安慰道:“那我可以借用一下厨房吗?我挺喜欢做饭的,外面吃多贵呀。”
参参抬起头,大眼睛眨巴着,犹豫了一会问道:“那……你可以连我的份也一起做了吗?我吃的很少的。”
想到参参昨天一人干掉半只鸡的食量,阿芙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连连点头答应。
中饭和晚饭时,吴月都在自己房间没有下来。等到天完全黑了,他才慢悠悠从楼上走下楼来。铺子里来了新伙计,果然大不一样。货架上一尘不染,所有货品都被擦得干干净净。会客区的桌椅被摆正了,垫上了干净的软垫。几盏快要烧尽的油灯被添上了新的灯油,让店铺里亮堂堂的。阿芙坐在柜台后面,观察着一面西域传来的八宝琉璃镜。
这时,门口突然有人掀帘。一位身着褪色布衣的年轻男子局促地站在门口,对着吴月和阿芙行礼,道:“请问,这里便是‘无月杂货铺’吗?”
“正是。”吴月颔首,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边请。阿芙,上茶。”
这是阿芙来到店里的第一个客人。她赶紧走到后厨,为二人端上一壶热茶和两个茶杯,斟上茶水,然后退到吴月身边站定。
这客人看起来三十出头,但他发丝中已夹杂着些许银发,腮边青色的胡茬也没有打理。他的神色疲惫极了,眼神中充满焦虑。
吴月拿起茶水,在唇边抿了一下,然后又把茶盏搁在桌案上,淡淡开口:“不知公子贵姓,踏足小店又所为何事。”
青年沉沉叹了一口气,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他看向吴月,开口道:“小生姓金,名云鹤。听闻吴掌柜这里,可以寻得很多别处无法寻到的物什。特此前来,希望能买到心中想要之物。”
吴月低垂着的视线突然抬起,烛火洒在他的脸上,铺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阿芙突然发觉,吴月的脸,在这烛火之中,逐渐清晰精致了起来。昨夜,难道不是梦吗?
只听吴月道:“这间杂货铺,确实什么都能寻着。只是,这价钱不知你是否能够承担。暂且先说说,你想找的是什么吧。”
“我想找一件,能够让自己顺利去省里考试的物件。”金云鹤双手交握着,头低低地抵在其上。
“自从家父去世之后,就只剩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父亲毕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够高中,光耀门楣。”
“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非常倒霉。只要做和科考相关的事情,就会发生各种意外进行阻拦。我在窗前读书,明明是晴朗无风的天气,却有一阵大风,把书本纸张弄得遍地都是。我躲到里屋中温习,烛火无论如何都点不着。我原本是在书院学习,可每当书院开学,母亲便会重病不起,我不得不回家照顾母亲。如此反复,还有一年就要科考,我却没有办法安心学习,十分困扰。”
“不知吴掌柜这里,是否有能够化解这些厄运的商品。小生虽然家境不富裕,但还是留有一些积蓄。还希望吴掌柜能帮小生这个忙。”金云鹤说完这些,长舒一口气,咕嘟咕嘟把茶水一饮而尽。
吴月站起身来,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小锦盒,交到金云鹤手里。
金云鹤将小锦盒打开,只见暗红色的绒布中间,躺着一方白玉制成的镇纸。
“温书学习时,将其拿出使用,便可保你不受惊扰。”吴月道。
“那这价格……”金云鹤看着锦盒中用上好汉白玉制成的镇纸,有些发愁。
吴月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这方镇纸只当是借给公子使用。待公子不必使用它时,将其送回即可。”
金云鹤一听,连连称谢,宝贝似地捧着锦盒,然后离开了杂货铺。
阿芙收拾着茶几上的茶杯和茶壶,不解地问吴月:“掌柜的,这镇纸可有什么乾坤?为什么它能让金公子安心温书呢?”
吴月正怔怔地看着月亮,听到阿芙的话,转过脸来。月光下,吴月的脸又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隐匿于平凡。他关上窗户,笑着看向阿芙:“你可知,是什么一直纠缠着金云鹤,让他无法安生温习?”
阿芙想了想,摇摇头:“据金公子的口述,事情很是古怪。无风的天气却让房间里乱糟糟的,点不着的烛火,一直生病的金公子的母亲,好像没有什么共同点。”
吴月将铺子门口的灯笼取下,拿在手中吹灭。看着灯芯飘散出的袅袅烟气,他悠悠说道:“人,有时候并不了解自己。”
阿芙听了更加一头雾水。
吴月看着眼前歪着脑袋费力思考的小丫头,莫名有些好笑。他将阿芙之前把玩的八宝琉璃镜取下,放置在掌心,另一只手在镜面上一挥。只见刚刚雾蒙蒙的镜面之上,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随即,变得光亮澄澈。他将手中宝镜递给惊讶得嘴巴可以吞进一只拳头的小丫头手里,忍着心中笑意说道:“西域掮客那里学来的小把戏罢了,哪里值得你这么惊讶。这镜子可以看见过去未来的一些片段,当初我寻来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你心中默念金云鹤的名字,向镜子中瞧瞧看。”
阿芙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镜子,将其面对着自己,镜面上反射出自己黝黑的小脸和身后吴月的肩颈。她盯着镜面,努力在心中默念金云鹤的名字。渐渐地,镜中升起一团雾气,隐去了二人的身影。片刻之后,雾气散尽,镜中出现了一间破旧的院落。
画面推进,院子角落的厢房窗前,坐着一位正在埋头苦读的年轻人,正是今日来访的忧虑书生金云鹤。他的形象与今日相比,干净利落不少,想必是一切还未发生时。但他的脸上并不轻松,眉头紧锁,下颚绷着,一副用尽力气的样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金云鹤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将手中书卷放下,长舒一口气,转向身后的书架取来笔墨。这不过一转身的功夫,窗外吹来一阵奇怪的风,将桌案上整齐的书卷掀翻,屋内顿时一片狼藉。书生傻眼,不得不中断温习,收拾起满地零碎。
雾气又起,这次,画面推进房间。屋里所有门窗紧闭,十分昏暗。金云鹤正在屋中,检查是否有门窗未关严。一番确认,他急匆匆走到房间最靠里的床榻边,榻上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卷。他拿出火折子,吹出火星,试图引燃屋内的几只蜡烛。不知为何,蜡烛久点不着,像是受了潮一般。金云鹤气恼,一边向屋外走,一边大声呼唤母亲。院中走来一位衣着破旧的妇人,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询问儿子何事。金云鹤拿着屋中取来的一只火烛,对母亲抱怨道:“母亲,您这是办的什么事。我特意嘱咐过您,一定要备上最好的火烛。您看,您这火烛想必是受潮了,全都无法点燃。”
妇人接过火烛,仔细查看一番,并未发现不妥。她也拿出火折子,试着靠近烛心,一朵橘色的火苗瞬时从焦黑的棉线顶端绽放。
金云鹤不解,接过母亲手中点燃的烛火,用另一只手小心护着,小步往屋中走去。
妇人脸上看不出表情,皱纹满布,充满愁苦。她久久望向儿子离去的方向,而后走入耳房中。
金云鹤再次关上房门,将屋内火烛尽数点燃,接着转身坐回榻上,捧起书本。他刚开始看第一行,原本稳定的烛火突然又摇曳起来,扭动几下之后,“咻”的熄灭了。
“啊~”房间里的男人爆发出一阵怒吼,屋内重新陷入昏暗。
雾气再起,这次,画面不再是那间小院,转移到了一座私塾的寝室之内。主角当然还是金云鹤。他仍是一脸苦大愁深地盯着书本,一副刻苦努力的模样。
屋外哒哒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砰地被人打开。被这动静惊扰,金云鹤十分不满地转过身,打算数落来人。门口,一位同样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云……云鹤兄,你……快……快回家看看吧,刚刚有……信使送来消息,你娘……她……在家中……不……不慎摔伤,腿……腿好像不能动弹了。”
金云鹤一惊,立马起身收拾了几件细软,急匆匆往家中赶去。
另一边,妇人腿上绑着白色的布条,正站在门口送别郎中。虽然她确实受了腿伤,但不至于不能动弹。待郎中走后,妇人关上大门,走入厨房,在灶中端出一碗鸡血来。她用手指蘸着鸡血,小心涂抹在布条上,做出鲜血渗出布条的假象。然后,又从面粉袋中蘸取些许白面,扑在蜡黄干涩的脸颊上。原本看起来还算硬朗的身体,此时仿佛病入膏肓,令人生怜。
半日后,匆匆归家的金云鹤见到的,便是母亲腿上缠着带血纱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模样。这样一来,他便不得不留下,照顾“病重”而“无法自理”的母亲。
三段画面完毕,镜子逐渐消去光泽,又变回起初雾蒙蒙的表面。阿芙仍旧举着宝镜,脸上的震撼比吴月耍把戏时更甚。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吴月:“吴公子,金公子的母亲为何会制造自己病重的假象,骗自己的儿子回来照顾自己呢?”
吴月似乎对于眼前人的反应很是满意,嘴角微微上扬。他双手背于身后,叹道:“前面两件事情,其实也都是金母所为。她并非像金公子口中所言,希望儿子科考。这样的心思日日沉积于心中,便会产生心魔。每每金公子想要读书温习,其母亲的心魔便开始作祟,搅得家宅不宁。这样一来,金公子便不能继续科考了。”
“她为什么不希望金公子科考呢?金公子父亲的遗愿,不正是希望儿子能够高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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