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靠着一肚子肉包子撑了三天,从清水镇寻到了京城。这一路上,他不仅没找到柱子,就连原本常见的几个相熟的乞儿也全都不见了踪影。剩下的乞丐们,大多身患重病或身有残疾,抑或是像自己这般身体羸弱,身板单薄的孩子。三儿不太聪明的脑子,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好像并不简单。
他思来想去,决定按照那个叫做“阿芙”丫头的话,去秋霜巷碰碰运气。
“一条烂命,豁出去了。”他扭了扭脖子,在河边撩水洗了个脸,坐在秋霜巷巷口,直直地盯着空荡荡的那一方地界看。春桃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衬托得秋霜巷格外冷清。看着看着,三儿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头低低得抵在了胸口。
待他再次醒来时,夜已深了。春桃街上的商铺此刻都店门紧闭,连烛光都不曾从某个窗户透出。反而那秋霜巷里的铺子,亮起了一盏盏灯笼。
这幅场景非但没有让秋霜巷看起来繁华,反而诡异阴森。像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饵,告诉你上钩,却又警告你离开。
三儿正在犹豫,却见巷尾正对的门帘内,探出一只小巧但粗粝的手来,点燃了铺子门口的灯笼。烛光照亮一方牌匾,“吴氏杂货铺”几个大字连同姑娘嫩生生的脸蛋从阴影中浮现。男孩握了握拳,迈步走进了秋霜巷。
阿芙刚点上灯笼,便见到那日的小乞丐满脸坚毅地朝这边走来。她对他盈盈一笑,转头向铺子里喊道:“吴公子,今天有客人来呢。”
说完,她快步走下台阶,对着三儿好一通打量。看到他的破布鞋上沾着的湿泥和明显暗了的肤色,猜想他这几天应该走了不少路。
这目光让三儿十分不自在,在铺子门口纠结着该不该将鞋脱了进去。阿芙突然抓着他的手腕,利索地将人往铺子里拖,说道:“累坏了吧,掌柜一会就下来,你先坐着。”
进了铺子,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货品一下抓住了三儿的眼球。他直直看了好一会,突然发现胖娃娃气鼓鼓的脸,羞得收回目光,拘谨地只用屁股挨了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雕花木椅的边沿。阿芙匆匆为他端上一份茶水,又加上了一盘香喷喷的点心,训了那凶巴巴的胖娃娃一声:“参参,这可是客人,不礼貌。”
参参轻哼表达自己的不服气,倒也收敛了那有些滑稽的表情。脚步声传来,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到铺子中站定。
三儿有些紧张,连头也不敢抬起。只听清冽的男声响起:“在下吴月,是这吴氏杂货铺的掌柜。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我……我叫三儿……”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对话,三儿及其的不自在。他是孤儿,有记忆时便在街头游荡,连姓也没有。三儿这个名字,也不知是谁先喊的,便一直这么称呼了。
“三儿,今天来到杂货铺,有什么需求呢?”那声音再次不咸不淡地问道。
三儿咬了咬嘴唇,终是说了出来:“可是,我并没有钱呢。”
这几日的来回奔波,他哪里还有时间乞讨。阿芙给的那几个包子,算是他最后好好吃的食物。糕饼的香气一直钻入他的鼻腔,未等吴月答话,他的肚子倒是先唱上了。
“噗嗤!”阿芙在一边轻声笑了出来。参参也捂住嘴,身子一抖一抖的。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将糕点往三儿这边推了推,那男声又响起:“不着急,尝尝我们阿芙的手艺。”
三儿悄悄抬起了头,用眼睛偷瞄着叫做“吴月”的男人。高个子,白皮肤,乌发黑眸,嗯?倒也挺普通。他突然心中放松下来,饥饿感占了上风,向盘中伸出手去。
“诶,慢点,喝点水……没人跟你抢……”
三儿吃得太急,憋得满脸通红,费劲地喝了口茶水,才将气顺了下去。直到桌上盘子里连渣都不剩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参参暗暗摇头,心中对这粗鲁的吃相表示不屑。阿芙笑眯眯的,一如往常那般乐呵呵。而那位掌柜,面上并无过多表情,也端了杯茶,慢慢饮着。
“事情是这样的……”吃饱了的三儿感觉浑身都有了力气,他将自己寻找柱子的事情一一道来,又再次强调了一句:“我……我没有钱,但是,如果能找到柱子,我可以帮你做工,或者……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吴月将事情听完,略微沉思,从货架上取出八宝琉璃镜来。他盯着镜子看了一阵,表情略微凝重。
三儿和阿芙都伸长了脖子,想从那镜子中看到些什么。可这次,镜面一直是雾蒙蒙的。
“你的要求,是找到柱子吗?”吴月再次确认到。
“是的。”三儿点头。
“他在京城的观音庙……”吴月缓缓开口。
三儿一喜,刚想感谢,却见吴月没有停下的意思。
“三黄坡、玉兰巷……”
“他怎么……”还未等三儿问出口,他突然捂住自己张大的嘴,想到了什么。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我知道了……”三儿头低低的,开口打破了沉默。在街头混了这么久,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请问,我该怎样付报酬呢?”
吴月将琉璃镜放回原处,指着三儿身上那件破烂的上衣说道:“便将这件上衣留下吧。”
三儿什么也没有说,他将上衣脱下,露出排骨分明的胸口,小心叠好后放在桌案上,然后沉默地走出了铺子。
阿芙见状,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吴月喊住:“阿芙,这件事,你不能插手。”
三儿瘦小的身影在秋霜巷的灯火中渐行渐远,然后消失于漆黑的夜色里。月亮只剩下狭小的一道缝,随便一片云彩便能将它掩盖。
阿芙有些激动,转头看向吴月,只见吴月脸上有着往日不同的严肃:“参参,看好她。”
语罢,吴月并未理会阿芙眼中的泪水,转身径直上了楼。明日起,他便又要闭关了。
阿芙转身想要出铺子,便见参参挡在自己身前。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袭上她的心头——为何?
“我连灯笼都不能去灭了吗?”阿芙冷着脸问道。
参参听了这话,才侧身让阿芙出门。虽然仍旧是那张七岁孩童的脸,但他散发的气场,明显与这秋霜巷的其他掌柜无异。
“阿芙,掌柜是为了你好。”阿芙转身上楼之前,参参突然开口说道。
她没有回应,直直回了屋子。
三儿将事情稍稍修饰了一番,用最温和的方式告诉了苦苦等待的春婶子。许是早就哭干了眼泪,女人干嚎了几声,躺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那孩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扣着地上的泥土,并不懂得三儿话中的意思。
在苦命人的苦日子上再添一道磨难,似乎是逃不开的命数。三儿望着土地爷蒙上许多灰尘的塑像,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芙这夜久久不能入睡。她虽未亲眼看见镜中景象,却仍旧从那简短的句子中拼凑出了惨剧的一角。那个高大的痴儿,应是遇到什么不测而亡,尸体或被野狗啃食,拖拽到荒山野岭和少人的街巷。然而她再一琢磨,难道近日来不见的那些流浪乞儿,都是这样的下场?
愤怒、不解、恐惧……待阿芙回过神来,她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打湿。这件事,绝不简单。那长着黑色毛发和长长犄角,满口尖牙的怪物,大口大口啃食鲜红血肉的记忆在阿芙脑海中汹涌,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春婶子那日之后便疯了,成天对着破庙里的柱子说话。她自己不吃不喝,连带着小耗子也跟着挨饿。三儿看不下去,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之后,又将自己刚讨来的吃食送给了春婶子。春婶子倒也不客气,一边吃着裹着灰尘的包子,一边比划着什么。三儿叹了口气,摸着自己饿扁的肚子往出走。
小耗子一颠一颠地跟了上来,脸上鼻涕都快淌进嘴里了。无奈,三儿只好带着这个拖油瓶向镇子方向走去。
“小乞丐,我们府上招小工,你要来吗?”他正牵着小耗子在城外的垃圾堆碰碰运气,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好听的女声说道。
三儿转身,只见一个绿衣丫鬟打扮的漂亮姑娘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招工?做些什么?”他有些心动。大户人家有时缺人手,也会从街上的乞儿们中挑几个进府做做苦力活。但以往,这样的好事只会轮着那几个相貌好力气大衣裳相对干净些的乞丐。进府不仅发衣服发饭食,还能在床榻上睡上几日,拿到不小的一笔赏钱。三儿觉得,兴许是最近乞儿们不见了好些,才能让这样的好事轮着自己。
“挑大粪,管吃管住,干完了有两百文赏钱,你愿不愿意?”那丫鬟走近了些,脸上笑意不减。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让三儿想到了阿芙那姑娘。两人虽都是眯眼笑着,却感觉怎么都不一样。
“我……”丫鬟见他要应下,伸手想要更靠近些。突然,手里的小耗子哇哇大哭,挣开三儿的手向巷子外跑去。
三儿转头看向小耗子,脑海里嗡地一响,自己最后见到柱子那日,他的身前似乎也是个绿色的身影。他不敢回头,跟着小耗子拔腿就跑。直到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绿衣丫鬟锦秋嘴角的弧度落下,左右咯咯扭动了一下脖子,眼睛仍旧半眯着。
也罢,一个瘦成干儿的小子,一个还没腿高的小鬼,即使全吞下去,除了塞牙,补充不了什么精气。她有些想念那小丫头的吃食和烟草,补充的毕竟是灵气,比这凡人的精气效力强上许多。
本想着这些乞丐该够她消耗一阵子,怎知京城加上周边镇子里的乞儿,多是歪瓜裂枣,吃下去还不够消化的。她有些羡慕在宫中靠龙脉滋养的“国师”,不用这样费力维持身形,隐匿气息。但那家伙连自己都提防,生怕多一个魔物的吸食会超过龙脉的承受能力。
她最近也走了不少地方,对于那东西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打探到。按照常理来说,很难有容器可以承载那物,必被侵蚀。“锦秋”少见地似凡人般叹了口气,打算今日先从人牙子手上买几个新鲜货屯着。
阿芙观察得没错,吴掌柜的身体,似乎与月相有关。月满时,他精神最好,月亏最甚的几日,他便会闭门不出。这几日,又见乌云密布,连最后一丝月牙也遮住了。夜里,阿芙不用看铺子,用收成好的小葱和韭菜包了些饺子送给其他铺子的掌柜们。阿芙知道,吴月从不吃她做的东西,便连留一份的想法也省了。
青芸见她无事可做,便邀她来自己铺子帮忙制香。
方桌上摆放着兰花婆婆送来的各色鲜花,全都是她在中午日头最盛时摘下的,开得格外艳丽。青芸的脸仍旧臭臭的,教起阿芙却格外耐心。
“对,轻轻将花丝取出,然后把花瓣擦拭一下。”阿芙按照青芸的方法分拣着鲜花,冷不丁听见她说道:“那孩子没事,仍然每天挨饿,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阿芙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心中的一块石头也是放下了。
“阿芙做的药枕,真的帮助很大。”青芸又继续说道。那些时常出现的噩梦,在薄荷香气中,已经很少再有了。
“真的吗?太好了。”阿芙自这两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青芸点点头,脸上仍是淡淡的。她将分拣好的花瓣放进一个奇怪的有着长颈的容器中,烧上柴火。不一会,花瓣中的水份蒸发,冷凝于长颈,滴落在下方的琉璃瓶中。
待容器中的花瓣干涸,青芸将琉璃瓶取过,向阿芙展示着其中晶莹剔透的液体。她用一根玉棒轻轻蘸取了一些液体,涂抹在阿芙的手腕上。一阵馥郁甜蜜的香气自袖中蔓延开来。
“这是我最近琢磨出的新香,灵感来自于阿芙。”
“来自于我?”阿芙的脸红红的。
青芸点点头,将琉璃瓶赠与阿芙:“药枕的回礼。”
“谢谢。”阿芙脸上是笑的,心里却隐约觉得不是滋味。
每一次她为大家做些什么,总是会及时得到回礼。这样一来一往的答谢,让她感受到自己与秋霜巷的距离。虽然一切都是正确的,有序的,却也是生分的。
阿芙拿着琉璃瓶,回到自己房中。她的心中,似乎有了许多从前未曾有过的念头。
许是成长?未必是坏事。这样想着,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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