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李旦即位。去岁起武则天便下令迁都,如今基本大成。洛阳内外,繁荣不可同日而语。

    距离皇城不远处,洛水之畔,一名为玉清观的道观也有了新的主人。

    正是陆玄英。

    只是那时的她还是籍籍无名之辈,连玉清观作为离皇城最近的道观,都鲜为人知。

    一日,她与绿绕去北市买东西,远远就听闻有人在前面赛琴,其中一人还是前任教坊教习,更说有传世名琴绕梁现世。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去凑凑热闹,看看究竟是谁竟然敢冒用春秋时楚王的绕梁琴之名,还这番大张旗鼓,生怕不被人笑话。

    等她们过去,那亭子早被里外三层围满了人。不乏如她们一般是来看吹牛之人笑话的世家子弟或文人墨客,当然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虽然来晚了,可是玄英和绿绕也不担心,反而寻了对面茶楼二楼临窗的位子坐下静候,只等好戏开场。

    略过无趣又相似的开场白,无非是互相较劲放话,如此做派倒不像是有什么真才实学之人,恐怕还是滥竽充数的多。这下两人就更不着急了,只求能看看这“绕梁”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白衣郎君先焚香盥手,又闭眼虔诚念了几句,因为没有发出声音,旁人也不知道,唯有玄英她们通晓唇语,读了出来。

    无量天尊,诸位神明保佑,让我赢过那人,让他们知道我段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二人对视一眼,笑开了,毕竟道家可没有什么“无量天尊”,只有“三无量”和“无量福寿”之说,恐怕他是听岔了,或是过于紧张而口误。

    然而,“段家”一词吸引了她们的注意。若是寻常段姓,倒也不必如此关注。

    可江南有白衣段家,曾居于汉江一代,是荆楚之源。而楚国最鼎盛时疆域甚广,东起大海,南至南岭,包含巫山等名山大川。

    若真是楚人之后,那就算这琴不是绕梁,想必也是不输四大名琴的翘楚。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出头,却隐瞒真实名姓。

    琴声响起,泠泠凄凄,如风颂冬寒,静听亦如松柏傲雪,大古之音,入耳憧憧。

    琴是好琴,曲也是好曲,只可惜弹琴之人注重技法多于情感,难免有炫技之嫌,且不通作曲人之意而强行哀思之事,破坏了原有的意境。

    若真是白衣段家之人,恐怕他们家也快没落了。

    玄英注意了一下,除了凑热闹不通琴韵的百姓在叫好,只有几个段氏身边的人鼓掌,其余一些世家子弟都从小学习品鉴琴曲,自然也能分辨一二,眼神中不免也流露出和玄英一样的可惜之色来。

    只有一人云淡风轻,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刚才的曲调,反而一直盯着亭中几人身后的木箱。

    那箱子古朴,又与琴大小相似,想来就是他们打赌的赌注,那把被楚王毁掉的传世名琴“绕梁”了。

    因为那人不同寻常的举动,让玄英多看了几眼。只见他面如美玉,眉心有一点红痣,身材高大,气质儒雅温和。一身天青色衣袍,腰间悬一不菲玉佩。想来也是位贵族子弟。

    不过,这人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那位传闻中通晓数十种乐器的前任教坊教习才是。

    那是一位年近不惑的男子,丹凤眼,美须髯,一身松烟色袍衫,看着遗世独立君子之风,很有大家风范。

    若是寻常话本子里,前头一位已是空有技巧情感全无,那接下来出场的必然是举世无双的人物。况且曾担任教习,又久负盛名,怎么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也对接下来的曲子更加期待。

    可惜的是,所有人,包括玄英在内,都猜错了。

    都说相由心生,字如其人,那么曲子,也是可以反映为人的。

    起初还好,众人被那仙乐带入桃花源中,正自顾沉醉,可突然一个泛音没有跟上,转折突兀,但他顺手一勾,巧妙转圜也就圆了过去。

    对于不通琴瑟之人而言,仅仅一个小失误,处理得还那么妙,可以算是上乘。可就玄英听来,他技巧是更胜一筹,情感也饱满,但曲中隐隐透出盛气凌人的态势。

    不是那种胸有天下、睥睨众生的豪情,而是蝇营狗苟又蔑视众人的轻慢。

    简单来说,他看不起刚才段家郎君,也看不起围聚此处听琴者。想来是为宫中圣人太后弹奏已久,轻易不愿于众人面前弹奏。

    “这位倒是比先前那小郎君有感情,技巧也更甚一筹,可你对琴不诚,我只听到一个善于钻研之辈的傲慢无礼,难怪只是前任教习呢!”玄英高声喊道,生生打断了他的琴音。

    见所有人都望过来,玄英也不怵,兀自举着酒杯笑道:“可惜了这张好琴。”

    众人一片哗然,四下讨论起来,除了个别家族底蕴深厚之人沉默不语,其余皆以教习为先,倒是那一直盯着琴盒的郎君此时偏头看向玄英,可惜她只顾着喝酒而错过了。

    当即有人反驳她,觉得她区区女子,年岁又不大,哪里懂得许多。更有人叫嚣:“你行你上啊!”

    玄英听闻不由大笑,她眼头处各用胭脂点了一个红点,眼尾又细细长长勾起,眉飞入鬓,倒有些像话本传奇中的狐狸精,一时之间把众人看呆了,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利索。

    “我陆九娘从来只听最好的琴手操最好的琴,十多年来耳濡目染,怎么也能算上半个行家,有什么不可评的?且你们大庭广众之下比试,不就是让人说的吗?凭什么我行我上?我说我行了吗?一行人干一行事,他一个教习国手连本职都干不好,怕是奉承谄媚久了忘了学琴的初心了吧?这都不能说吗,而且他确实不在教坊了呀,我哪句话说错了!”

    忆起当年初到洛阳定居就当街抨击教坊教习之事,玄英不免一笑。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后来甚至与人打赌,赌输的要在洛阳最好的酒楼里赔罪道歉外加献曲一首。

    她输了,但同时也赢了。

    因为从此以后,全神都无人不知玉清观陆玄英陆女冠之名。

    “来祭酒,当年小道轻狂,得罪了教坊,还请海涵。”她想起面前这人似乎与当时的那位教习有旧,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当众讽刺让人下不来台,难道说自己被推来整这出宫廷乐舞,也是有这层原因在?

    来逸臣还是谦和有礼,风度翩翩的模样,只是她见多了表里不一的人,心里总不免犯嘀咕。毕竟目前为止,只有一个裴崇道算是通过她的认可。

    也不知自上次一别,他还会不会深夜醉酒了?

    本就是想借着入宫暂时不与裴崇道打交道,偏偏进来了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他,难道是自己太久没有与异性近距离接触,才这样念念不忘?

    玄英微微蹙眉,有些不满于自己的反应。可这神情落在旁人眼中就多了丝意味,周茂文等人也不由得看向来逸臣,他们自以为做得隐蔽,这眉眼官司却被状似神游的玄英收入眼底。

    看来这其中确有文章,那不妨应下。

    近来案子都一一审理完毕,剩下那些没什么要紧的,都交给了下官去完成,裴崇道也突然闲了下来。

    因为玄英以排舞之事推拒,他也没有理由再去叨扰,只能暂时放下与她赔不是的想法,转手继续调查又一坊和俏罗刹。以及,那件因他失约而错失机会得知的“前朝旧事”。

    不过他后来思考过,觉得俏罗刹不太可能知道内情,又一坊的名声不过近五年才显露,且她年岁不大,就更不可能参与。至于当时语焉不详的那番说辞,很有可能是为了不想让他第二日去见武钦载,就连当晚韦元明宴请也是很巧,这两件或许还有什么内情。

    当然,如果又一坊真的能前知五百年,恰巧知道他想要的消息,俏罗刹也没有理由白给自己,何况两人极有可能所处立场不一致,而且那晚也是他自己失信于人,错过机会也不能强求。

    或许,以后还能有机会?俏罗刹也绝不是无情之人,否则不会有那销魂夜,更不会在那晚之后还来看自己……或许,还是可以争取的。

    想到这里,他不免又记起俏罗刹逃走时故意装作猫叫,那声音绵软可亲,不同于以往的雌雄莫辨,就像在撒娇一样,让人忍不住发笑,心里也升腾起一丝隐秘的酥麻,颤巍巍的,像雨后冒出的花骨朵,被他小心珍藏在枝叶下。

    俏俏、俏俏。

    关于醉酒后的记忆,他能想起的不多,可是每次喊这个名字时,她都在,只可惜那罗刹鬼假面遮住了一切,他也无法在神志不清时透过薄纱分辨她的神色。

    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唤她了。

    在这之前,他也想过探查她的名讳,现在却不那么重要了。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谁都可以是俏罗刹,但是他的俏俏只有一个。

    若真是知道了名字,反而有了束缚,就像他姓裴,便必须做好一个裴氏子孙。裴家的重担也落在他身上,轻松不得。

    目光逡巡,落在了博古架上。上面有一块玉佩,是上好的紫翡翠,雕刻双鲤,可惜有半边鱼头残缺,这是他叔父,前宰相裴炎留下的遗物。

    他将这玉佩放在架子上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时时注意,不要像他叔父一样轻信小人、胡乱站队,遭人诬陷不说,还给裴家带来灭顶之灾。

    而这也是他愿意入朝为官的原因,为了查明前朝宰相裴炎谋反一案。他自始至终无法相信,一心为国的叔父竟然会勾结乱党谋反,甚至还有自己称帝的打算。

    裴家世代忠良,怎么能忍受担此污名。

    这么多年来,他一刻都没有放弃,就是为了寻找当年的真相,寻找暗害裴家的人。总算也是有了一点收获的,武钦载的案子已经给自己撕开了一条口子,只要顺着走下去,加上明显有异样的韦家和李家。

    他有一种预感,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哪怕前路再艰难,他也可以耗,也能等得起。

    又一坊,俏罗刹,你们身后又站着谁呢?有没有可能……

    裴崇道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方面不愿与俏罗刹站在对立面,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如借此机会获取更多相关情报,也好物尽其用。

    私情和真相,俏俏和家族,能两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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