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花枝颤,吹开纱帘,眼前的画活了起来。
美人酣眠,眉间微蹙。裴崇道只当是因为刚才那阵怪风叨扰了玄英,便有心去替她关上窗户。
行至窗边,明明他刻意放轻了步伐,但窗下娇娥似有所感,抬手抓住半坠下去的薄衾,嘴里含混不清的声音带有醒后独有的沙哑,渐响的呼吸声有暧昧不明的韵律,让他不敢再看。
定了定神,裴崇道扶住窗沿,不经意抬眸间对上了一双含情桃花眼。
眼尾上挑,两眼头前用朱红各点了一个小圆,醒来睡眼朦胧,似银河倾泻了万千星辰只为点缀,秀眉飞扬,嘴唇微张,两团红晕生在两颊,还带有叮当镯的压痕,是纯然无辜的娇态。
裴崇道虽不近女色,可早年不是没被狂蜂乱蝶追求过,入朝为官后也参加一二应酬,见过不少绝色,她们脸上、头上无一不是时下最流行的妆容和发髻,又敷着粉,盛装之下自然动人。
可眼前人明显不施粉黛,除了那两点红色小痣,竟是素面朝天,乌发也只是用极为普通的素冠固定,一身青绿道袍中和了那带着艳色的面容,神仙妃子,不外如是。
“你看够了?”玄英支起身子,声音喑哑,语调上扬。
“裴某失礼了,见过陆女冠。方才见有风,裴某只是想……”裴崇道施了一礼,语气中有被抓包的羞赧。
“逗你的,你还当真了?且待我梳洗一番,总不能一直这么隔着帘子讲话吧?”玄英微微勾唇,显然很满意裴崇道的反应。
待她出来,便见厅中坐着崔绮儿、崔十郎和那人,绿绕等上了新茶就又退下。
“阿英,看看我带谁来了!”绮儿像个小爆竹,一下就奔到玄英身边,挽着她的手,一副“你快夸夸我”的小模样。
崔十虽然嘴上嚷着“不忍直视”,可眼底的宠溺还是出卖了他。
“还是你最懂我,送来这么一份大礼。”玄英笑着摸摸绮儿的头,宽大的道袍袖子滑落,裴崇道下意识就要回避,却见她里面穿了一件极薄的窄袖小衫,材质未知,依稀可以看见雪肤皓腕,有种半遮半掩的风情。
“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理寺裴崇道裴少卿,这位是我十兄长,不过他不重要,”绮儿自然站在玄英那侧,“这位是玉清观陆玄英陆女冠。”
“我怎么不重要了,你这丫头!”崔十的话都被绮儿掐回肚中,引来玄英一撇,让他无地自容,羞红了脸。
“裴某见过陆女冠,先前扰了女冠清梦,是裴某的不是,再有先前……”裴崇道还未说完,就被玄英摆手制止。
“裴郎君不必如此客气,是玄英此前强人所难了。今日总算一见,前尘旧事不如就作罢了,想来于你我也轻松些。”玄英的笑不似先前隔着帘子时故意戏弄,也不是面对崔绮儿时的亲近宠溺,而是云淡风轻、看众生如刍狗之意。
“谢、如此甚好,陆女冠大善。”裴崇道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想来也是长久为此苦恼。
玄英轻点头,大家方才入座。
“晌午才走没多久,这么快又来了,怕是家去没坐下喝口茶就来了吧。”玄英又命人上了些绮儿爱吃的甜果子,才问起几人来意。
“十八娘说,陆女冠是洛阳乃至长安都无人可比肩的调香圣手,就连圣人也常召女冠去为宫中制香。”
“你叫阿绮为‘十八娘’,却唤我‘陆女冠’,虽说今日是头一回正式会面,可此前也远远见过两回,便是往事不计,也不至于如此冷漠。”玄英依旧是素面,只换了一白玉莲花冠,插一对紫翡玛瑙金簪。
这紫翡让裴崇道想到先前在五珍阁买下的禁步,事后他常拿出来观赏,紫翡的纹理细节无一不印刻在心,如今见了自然认得出,老板确实没说谎,二者同源。
他第一百八十次地在心里描摹出俏罗刹换上红妆挂着禁步的模样,面部处有云雾遮掩,只露出一双闪耀如星子的眼眸,有着坚定并强大的内核。
“如此,是裴某、是我的不是,不知你希望我如何称呼?”裴崇道经崔绮儿一路洗脑缠磨,不想再生事端,虽然觉得玄英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可人心难以捉摸,不如顺从以示尊重。
“我原名陆真娘,行九,你若不愿直呼我‘玄英’,就叫‘九娘’吧。”玄英促狭一笑,眼里满是顽劣,哪怕只有一瞬,也给裴崇道捕捉到了。
原来她还有这样一面,先前小轩窗下不是自己看错,倒是多了一丝凡尘气。裴崇道在心里想着,嘴上倒是从善如流。
“九娘。”他在笑,君子儒雅。
“裴郎。”她亦然,道人出尘。
“你们两个来来往往的,我和十郎可还在这儿呢,”绮儿做作地翻了个白眼,一把拉上崔十就往外奔,“我们去外面转转,这里头闷得很。”
“哎,你别拉我袖子,哎,陆女冠,我们就在外头。”话还没说完,人已不见。
裴崇道本不觉得有什么,经绮儿一搅弄也有些尴尬,直到对上玄英漫不经心的微笑,这才定下神来。
二人交谈一番,裴崇道也言明先前闻到一种很奇特的冷香,想请玄英试着调配。
“你虽然将那香味描述得很清晰,可是每个人的味蕾是不同的,对同一种香味的感知能力也不一样,我当然会尽力调配,可不敢保证,”她见裴崇道听了这话有些怅然,又补充道,“或许,你可以说说是在哪儿闻到,京城中的各大商铺和达官贵人大多也会卖我一个情面。”
这话勾起了裴崇道对那个销魂夜的无限绮思,耳朵也悄悄布满红霞,脖颈呈现出一种淡淡粉色,哪怕玄英已不是第一次见,还是觉得有趣。
“不方便细说吗?看来是……”玄英故意没继续说下去,就是想多欣赏一会儿“玉蛟龙”难得的窘态。
谁知他摇摇头,似乎又想起什么,犹豫几番还是开了口:“先前九娘你赠我一副对月抚琴图,那画上自带一种清冽香气,可我再要去闻就渐渐散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这倒让玄英有几分诧异,那图只是用寻常纸墨,难不成是某种宝石制成的颜色有奇香?可她作画多年都未曾发觉,按理说不应该啊!
她收起心中疑虑,故意道:“这我倒是不曾注意,也许还原一下那晚之景,便有记起来的可能了。”
可这话倒让人不好接,裴崇道索性闭口不言,玄英见他这样也不再调侃,反倒邀请他去后院画室鉴赏那同款对月图。
即便已经欣赏过自己手中那副,再次见到同款,裴崇道还是带着第一回见时的期待与赞赏,这大大满足了玄英的小心思。可是不论二人如何嗅,也没有闻出除了墨水、颜料、纸张外的味道。
裴崇道强打精神,本来一路听玄英讲解一些香料的知识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为难人,哪怕对方愿意一试,可结果未必如意。
“我看裴郎你今日心事重重,怕不止为香,还是为人吧?”两人从画室出来,漫步在院中,玄英随手摘下一朵芍药递给裴崇道。
因为芍药寄相思,又有惜别之情,是男男女女交往时互表心意的花。裴崇道觉得有些烫手,可看玄英无所觉的模样,似乎不在乎这是芍药或者菖蒲,倒是他多心。
“九娘如何得知,可是修道之故?”他是真有些好奇,毕竟常年不表露情感于面上,但想到玄英身份不同,年纪轻轻得圣人恩宠,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玄英瞥他一眼,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其实她与他相处这么些日子,多少摸清了些心理,今日不戴假面近距离观察,也能看出不少。
这些大多归功于她十数年在武则天跟前学习、做事,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本事已深入骨髓,便是不修道也能看出来。
“我若有九娘你半分本事,也不至于此。我在你面前如孩童一般,无可隐瞒,可我看许多人,只觉得迷雾重重,如提灯夜行,看不清来路,辩不明归途。”裴崇道想到的不仅仅是久不现身的俏罗刹,更有那武钦载、李思文、韦元明等。
况且,他叔父裴炎一案还未明了,当真是前无可寻,后无可依。
“你虽叫‘崇道’,可道法深晦,我也不过在门口徘徊,不能解答你的疑问。道理多说也没什么用,修道先修心。”玄英抬头看看天色,才惊觉二人已谈论了近两个时辰。
“天色晚了,恐怕不能接待,调香之事我会尽力,若有所成再请裴郎来观里一叙。临别再赠你一言,‘好事降至’。”说罢,玄英也不顾裴崇道什么反应,甩了甩袖子就离开了。
徒留下他望着玄英远去的背影,似乎和记忆里的某人有些重合,可无论身形或语调,二者都不一样,也许是他想多了。
直到崔绮儿找来,他都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
临走前,他冲着屋舍遥遥行礼,不仅为玄英这半日畅言,更为他原先起过的那么一丁点儿怀疑和误解而感到抱歉。
他没看到玄英就在帘后注视,也忽略了崔绮儿复杂的神色。
“裴崇道,裴敬之,是个妙人。”玄英还向外面,哪怕人早已离去。
“是,裴少卿确实和一般男子不同,可坊主还是不要过分留意,如以前那样就挺好。”绿绕担心玄英破戒,少不得劝阻一二。
“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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