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岑相国奉命远征吐蕃?”玄英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因为百姓请立武承嗣一事,相国岑长倩带头反对,李昭德更是奉命杖杀请愿者,他甚至还劝武则天立太子需得天家骨肉至亲,子侄辈不会为姑母立庙著书1。这才是打消武则天立侄儿为太子这一念头的真正原因。偏偏武氏一族盯上了岑相国,把他数月前私下反对武则天建佛寺一事重新拿出来说,让圣人直接给他降职送去吐蕃。
裴崇道也很诧异,但他此番前来报信主要还是为了玄英前段时间的那个梦。“我回去后又试过几次无梦令,每次做的梦也都是大同小异。你后来有再做过那个梦吗?”
“没有了,我又试了两回,都与这无关。而且无梦令本就是为了让做梦者见到最想见的人,我又怎么会想到他们呢?只是那个梦好蹊跷。”玄英没有说的是,梦里死于牢中的远不止岑长倩一人,有一个她很熟悉的身影,怎么都看不清,这才是最让她害怕的。
两人对坐无言,也没有什么心思谈诗论道,就连泡好的茶水都搁在一边。裴崇道知道玄英是个内心坚定、胸襟广博之人,言语上的劝阻过于苍白,还不如眼见为实。
“你既然担心,那不如等些时日,我带你去一趟丽景门。”裴崇道虽为大理寺少卿,可也不是去所有地方都畅通无阻,尤其是来俊臣的地盘,基本进去的人就没再出来过。但是并非全无办法,只是要费点功夫。
玄英摇头拒绝了:“岑长倩在外作战也总比在京内安全,武承嗣其人最是记仇,我与他有旧怨,之前周兴和丘神绩所作,极有可能是受了他的指使。岑相国出京一定非他所愿,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办法把人弄回来。如果梦是真的,那失去了周、丘相助,他确实只能找上来俊臣。就算要去,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给他们把柄。”
去,当然是要去的,她一定要弄清楚那个熟悉的人究竟是谁,但不能让裴崇道跟她涉险。
“你想偷偷去,可你功夫如何?我听闻那里戒备森严,几乎十步一卒,你就算再能耐怕也不行吧。”裴崇道明明是想关心她,可说出口的倒像是质疑,他有些懊恼,又不知该如何补救。
玄英偏过头看他,两人对视时他直接移开视线,玄英了悟,没太在意地笑笑:“嗯,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谢谢,不用担心。”
见心思被人看穿,裴崇道也不再挣扎:“你不用如此客气,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他说完这话就等着玄英的回复,见她一时无言,不免有些气息不稳。
“……朋友?”玄英没想到裴崇道给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定义,明明之前是她一直纠缠又放话说爱慕,而他也一直在拒绝和道歉,怎么现在就是朋友了?顶多,她顶多就是觉得他们饮茶口味相近而已。
“嗯,是朋友。”
他像是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很是郑重:“我没法阻拦你,但是希望你不要在没有把握的时候行动,等岑相国回京,我会想办法把来俊臣引开,到时候你再去。”
“好,我听你的。”这是玄英第一次给他承诺。
玄英不知道裴崇道用了什么方法能让来俊臣在白天就离开丽景门,她都已经做好夜探的准备了,丽景门虽没有大理寺来的熟悉,可基本路线她早已摸透。
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裴崇道给了她一封来俊臣自制的通行令,让她乔装成韦元明的婢子,大大方方进去。
进入监牢内,迎面就吹来几阵阴风,可这明明是在地下。玄英不敢深思,只是加快步伐寻找岑相国和其他几个被关进来的人。
每一间牢房里都关押了不下十个,由外至内,身上伤痕也逐渐增多,等她进了最里间,那些人都只能趴在地上,连站起来的能力都丧失了。虽然是秋天,可由于地下通风困难,加上犯人数目过多,排泄物的味道直冲大脑,好在她擅长闭气,不至于受这等罪。
因为之前来过这里几次,大致知道来俊臣关押犯人的模式,绕了一圈后在刑房里找到那几人。
只见岑相国被锁链吊起四肢挂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头的位置略低,露出的皮肤已经没有一块完好,手指扭曲成非自然状态,地上一滩滩血印已经发黑。
旁边还放着如“铁圈笼头”等诸多枷具,这些都是来俊臣负责刑讯后发明的,更别说那些以前就存在的刑具,林林总总约莫上百种花样。
她正仔细辨认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就听到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她:“九、九娘。”
是谁,竟然知道她的排行?难道那个梦竟是真的。
玄英四处张望竟然都没发现声音来源,正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就听到那人让她低头。她下意识照做,这才发现墙角的土坑上露出一个脑袋来。
那人全身被埋进土里,两眼赤红,鼻子中不断流出黑色的血,牙齿被敲断好几颗,脸颊凹陷,几乎就是在骨头上附了一层皮。头顶上更是有几处露出白骨,竟是把头皮都剥下了。玄英不是没见过遭受酷刑的人,可先前那些牢房中关押的都比不上这里。
一时半刻,她也认不出这人是谁,时间紧迫,便连忙过去蹲下,正要伸手拨开些土好让他呼吸松快些,就被制止了。
“别,这土里加了东西,别碰,九娘,我是欧阳、通,九黎坊。”
欧阳通,是她少时的书法先生,不光是她,又一坊好些人都曾得他教诲,只是九娘有些天赋,学得更久些。而九黎坊正是她当初学习的地方。
“先生,您怎么也进来了!”她只听说被关进来的人中有位纳言,并没有提及欧阳通之名。
“武承嗣,来俊臣,速离,不可……”他说着说着就渐渐阖上眼睛,鼻子里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看来大限已至。
即使玄英表面多情内里冷淡,很少付出真情,可毕竟是曾经的恩师,又是当世知名大书法家,如今竟要如此憋屈地死在这丽景门下的地牢中,实在是令她惊骇。哪怕先前无数次听说来俊臣等人的恶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发生在面前还是难以忍受,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看这间房中几人均是大限将至,难怪来俊臣毫不在意就这样出去了,这才回来几日,竟然就把人生生折磨至斯。
直到今日,她才算对酷吏一词有了深刻的认识。
没两日,就有岑长倩、格辅元、欧阳通等数十人因谋反罪被诛杀于狱中的消息传出。
玄英早就知道,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觉得可能是幼年经历所致,自己恩师受刑致死竟然也流不出一滴泪,当时的触动也仅限于当时,这两日因为要跟进先前庐陵王李显“被谋反”之事而无暇顾及其他,日子恍惚而过后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不过等到“影”的消息传来后,她才知道具体经过。
武承嗣指使来俊臣诬陷他们谋反,进入大牢后更是遭受了一轮轮的酷刑,其他几人因为经受不住而相继认罪,唯有欧阳通抵死不认。到底是文人风骨,让他至死都昂着头颅。可惜,纵是如此,也抵不过来俊臣无中生有的本事。
玄英看着手中一项项的“谋反证据”,这比她得了圣人旨意而伪造的还要全面和精细。一封封有着欧阳通和岑长倩笔迹的书信,又是买卖官职和收买人心的凭据,若非她清楚知道他们为人,也要被这精致的造假技术而折服。
还不等她多想,就听见绿绕引着裴少卿进来的声音,她迅速收起那些拓印着“罪证”的纸条,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
“你还好吗?”裴崇道见玄英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又听绿绕说她与欧阳通算有半师之宜,不免有些怜惜。
“尚可。”玄英看着裴崇道关怀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暖意,但她其实并没有特别伤痛,甚至还想着利用这份伪装的坚强来欺瞒裴崇道。
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他们已经是朋友了,若是对阿绮和太平,她也会这样吗?
玄英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中,这在裴崇道看来就是痛到无法自拔而产生的。两人这样心思各异,一时之间倒是无话。
“你莫多想,欧阳纳言是怎样的人我们都知道,那些所谓的谋反书信证据都是来俊臣伪造的,总有一天,会翻案的,相信我好吗?”裴崇道劝着玄英,心里又想到了自己的叔父裴炎,当年他得知叔父谋反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和她现在也差不多。
这样想来,他又对玄英产生了些许同病相怜的宿命感。可他不太会安慰人,也知道此时的玄英需要的不是安慰。有时候,靠外界无用,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谢你最近一有消息就过来,其实我也没那么伤心,就是,就是有点不知道今后要怎么样了。”她所指的当然不是玉清观里的陆女冠,而是率领又一坊的俏罗刹。
作为陆女冠,只需要偶尔修行一番,给圣人炼丹制香,甚至这些都不必做,本来也就是为了掩饰俏罗刹而做样子。
甚至,连和裴崇道的相交都是从欺瞒和伪装开始,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脆弱呀,只要她缩回壳中,这若有若无的联系也就断裂了。
“你不必如此客气。说来,去年这时,你邀请我去老君山,结果我推拒了。”裴崇道想到那封邀请函,想到当时自己的戒备与不耐烦,有些好笑。
“如果你不介意,今年,换我邀请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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