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被立为太子后没几日,玄英就在上次与太平会面的半山小屋等到了绿绋。
两人再次相见,都觉得物是人非。
玄英虽不再绮罗绸缎,可眉眼间流露出的风情比以往更加醉人,远离了数不尽的坊内事务后又得一亲密无间的情郎,爱情的滋润使她由内而外散发着魅力。
再看绿绋,她追随玄英时就不曾在吃穿用度上有什么短缺,跟了武承嗣这个大名鼎鼎的圣人亲侄子后,哪怕不怎么受宠,各项支出也上了一阶。可近两年的烦心事不断,她眼见着府内新人换旧人,纵使用着再好的东西,也难以掩盖心中的愁思。
她一直追求的爱情,却永远不会回头降临在她身上。
“你终于来了。”玄英直入主题,没有无谓的寒暄之词。
绿绋下意识地想行礼,却生生忍住,只是眼底还有淡淡的敬畏之心:“是,我来了,陆玄英,你的计谋得逞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陆玄英了,请这位娘子慎言,再说了,我如今这样不也拜你所赐,要不是你,武承嗣早就该退出。”玄英冷冷地看着绿绋,眼里无波澜。
“好,那咱们也开门见山,你究竟想怎么样,武承嗣已经没有指望了,你不至于想要逼死他吧?”绿绋到底还是爱着他,对玄英生起戒备之心。
玄英闻言有些无奈,她以为绿绋愿意来这里是已经有所醒悟,没想到还是和以往没太大差别,只是不再那么偏激,或许是武承嗣将她的性格磨成这样吧?
“你很爱他。”
绿绋厌恶地盯着玄英,只觉得她的眼神中都透着看不起与怜悯之意,不由道:“我是恨他。”
“这不是恨,你错了。我在与薛怀义整理佛经的时候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1’。我虽修习道法,可佛家典籍偶尔也会看看,你与我到底多年情分,我怎么可能看着你痛苦。”玄英虽是这么说,可心里的戒备并不下于绿绋。
“可有解法呢?”绿绋见玄英发愣,嗤笑道,“怎么,你说佛法只说一半不成,下一句是什么,解法又是什么?”
玄英深吸口气,压下心底淡淡的喜悦,回答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2’。”
“无忧亦无怖,无忧亦无怖。”绿绋喃喃道,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神色有些扭曲。
她一把向前想抓住玄英的衣襟,却不想对方早就有防备,向后一仰的同时反手执刃,把她衣袖划破了一道长口子。
她怒极反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多年情分。”
玄英依旧神色淡漠,似乎不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愧:“情分使我来劝你,但不是你可以伤害我的理由。”玄英扣住她的手翻转过来,赫然见她掌心三根银针。
“不愧是昔日又一坊的坊主,起码曾经的我没有跟错人。只可惜,错信了男人的话。”绿绋挣脱开玄英桎梏的同时将银针甩向门框。
力道之大,入木三分。
“这下可以同我好好说话了吧?”玄英总算露出了笑意,却让绿绋觉得还不如刚才那样冷漠来得好。
玄英瞥绿绋两眼,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玉瓶,一个瓶塞上缀着红玛瑙,一个缀着菩提珠。
她将红玛瑙的那瓶推向绿绋道:“这里面的东西你也不陌生,只需取两粒化入水中,无色无味,数十个数后即刻毙命。至于另一个,吃了便可假死,但是如果三日内醒不过来,那也就没救了。”
绿绋立刻上手打开瓶子,只见其中都是双人份的,心下了悟,却还是梗着脖子冲玄英:“你想我怎么选?”
“你可以慢慢考虑,这两个都拿回去也无妨,你要给谁用我都不会说什么。”她拉过绿绋,将两个小玉瓶放在其手心,又郑重地合上。
绿绋神色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清过眼前的人。
“你不怕我带着他和你们一样,躲到天涯海角永不出现吗?”绿绋故意这么说,哪怕她们二人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是有些天真了。
玄英只觉得今日叹气的次数很多,伸手摸了摸绿绋的眼角:“武家什么样,你比我清楚,我到现在都弄不清你是什么时候去了武承嗣的船上,或者一开始你就是他放进坊内的探子。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是吗?
“我曾经也无数次畅想着圣人帝国未来的版图,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定然能为武周荡平一切阻碍,甚至不惜做了许多,也不能叫错事吧,选择不一样而已,没什么对错。
“你能有自己的想法我很高兴,哪怕会使我们分道扬镳。我以前也对拯救别人没什么兴趣,直到遇到了裴崇道。他改变了我,就像武承嗣也改变了你一样。
“不过我也听说,自李显成为太子后,武承嗣回府就病了。他这是心病,没人治得了。你跟着我这些年,也认识到韦家人的手段,即使你不做出任何选择,听之任之,你觉得以韦香儿和韦元明的为人,还会留着他几年?
“对了,最新的情报,武三思私下和李显见了好几次,似乎有意做儿女亲家,魏王府上的大郎,那个叫武延基的是不是,李显也颇看重他,想借着结亲拉拢武家人,好让圣人放心。”玄英每说一句,绿绋的眉头就皱得更紧,到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想逃避这一切。
她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不必再多费口舌,笑意更深了。
待绿绋临走前,她突然开口:“绿绋,你会恨我吗?”
绿绋脚步一顿,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陆玄英问的是会不会,原来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对她生过那样的心思。
“原来只有你才是最懂我的那个。”绿绋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握着玉瓶的手轻颤,最终还是回到了山脚下。
那天晚上,她远远跟着太平来到此处,然而根本不敢上前,一个是怕玄英发现,再一个也是近君情怯。
到底是她背叛在先,辜负了信任她的坊主。
这天除了劝说绿绋外,玄英还去赴了李七娘的约。
来到春花楼,玄英疾步往最里间去,一路上,她见到好几个熟人,好在做了些简易伪装,不然有些尴尬。
“你怎么把地方定在这里,鱼龙混杂,还好我没给认出来。”她一进门就开始抱怨,将帷帽摘下后才细细打量李七娘身边的人。
这是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小娘子,生得月貌花容,眼角上扬,颇具媚态。
“青儿,还不见过陆九娘,”李七娘笑着推了推那小娘子,又对玄英道,“她早就想见你了,好不容易有机会,非要缠着我来。”
“青儿见过九娘,九娘果真如传闻中一般。”青儿笑得很甜,又殷勤地给玄英倒了酒。
“传闻?想必能传那么久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吧?”玄英说这话时全然放松又随意,并没有针对青儿的意思。
“你个鬼丫头,和小姑娘较真儿干嘛?你可得好好谢谢她,若不是她,你要的东西没有那么快到手。”七娘敬了玄英一杯,又解释了这里是韦元明继承的产业。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不是吗?当年灭灯劫走裴崇道的,不就是你。”
“好呀,在小辈跟前你是一点面子不给我留,青儿,你伯母的话可别听,听了也别信。”几杯下肚,倒是勾起了玄英肚里的馋虫,似乎从决定假死后,她就再没有喝过酒了。
七娘见玄英这么猛灌,想到她今日才见了绿绋,心里未必如面上这样,有意纾解,就打趣道:“我倒是想给你留面子,可你这竟是几百年没喝过好东西一样,牛饮似的糟蹋我这西域佳酿。怎么样,是不是远胜你曾喝过的那些?”
玄英笑而不语,可手下的动作显然是最好的回答。
青儿借着斟酒的时机暗自打量,她本以为玄英这么喝定然坚持不了多久,哪里想对上一双愈发清明的眸子,似笑非笑,吓得她差点失手打翻酒壶,却被玄英一把托住。
“小心,这么冒失可不好,武承嗣看着五大三粗,实则未必,不过他挺蠢的,就算这两年有点长进,也到头了。”
李七娘没想到玄英竟然就这么直白说了出来,虽然在韦家的地盘上一定不会有问题,可是不由怀疑是不是她太久没喝,真的醉了。
“慎言,九娘。”
“连你都不可全信吗?”
“连我都不可全信,这个我早就说过的。”
玄英看着七娘,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咳嗽几声后笑声越来越高,若非外头一派纸醉金迷,只怕就要引起注意了。
“谢谢你,七娘,我真的很高兴与你相识一场。”
李七娘没有说什么,可是看向玄英的眼神却变了又变,最终恢复如初。
韦青儿还不能理解,然而多年后想起这一幕,也只剩叹息。
酒过三巡,玄英倒是不愧当年成祭酒赞为“神都第一酒鬼”之人,李七娘都已经半醉半醒,她还是异常清醒。
只听醉了的七娘念叨着:“九娘,这些都是青儿冒死拿来的,你带回去和他慢慢看吧,具体要怎么做,都随你们,往后恐怕也难以相见,就算见了……算了,不如不见,还是别见。”
玄英收起韦青儿递来的册子,本想就这么离开,却被一句话定住了双脚。
她听到七娘低声道:“陆九,我当真羡慕起你来了……”后面的话说得含糊,她想凑上去听,却碍于青儿在场只能作罢。
多少未竟之言,都化在那一声叹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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