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幼时被人遗弃,可是真的?”玄英惊疑不定地问那老和尚,又转头看向觉知,“你当真不知你生父是何人?”
觉知本就被她看得脸红,听了这话更是不知所措,茫然地看向老和尚。
“段前辈,您就直说吧,他的身世您一定了解。”玄英不自觉地手握成拳,目光灼灼看着段和尚。
他叹了口气道:“老衲法号戒念,陆女冠还是别叫什么段前辈了。”
“可我早不是陆女冠了,您消息通达,怎么会不知道我已经死了。您遁入空门,可我瞧觉知倒像才出家没多久,这不合常理啊。”玄英感觉到裴崇道安抚性的摩挲自己的手背,不自觉放松下来。
戒念看着她,眼神慈爱:“阿九,既然你看出来了,那我就随我们家先生叫你吧。觉知的身世正如你想的那样。”
还不等玄英接话,觉知便道:“师父,您知道我的身世?可是您不是说我是被双亲遗弃的婴孩吗?所以其实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也有耶娘。”
他天真的话语让在场三个历经俗世纷争的年长者都一时失语,戒念摇了摇头便让他先退下。
即使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觉知也乖觉地起身准备离去,却被玄英拉住了手。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耶娘,明白自己的身份。”玄英强忍着,可所有人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不忿。
“真儿,别这样,毕竟是前辈。”裴崇道怕玄英心绪不稳,连连劝阻。
“裴二郎不必如此,她这样也是有原因的,物伤其类,不外如是,善哉善哉。”戒念并不介意,只是看着觉知示意他出去。
玄英讥笑道:“是,您说得不错,物伤其类,我只是怕他和我一样。与我不同的是,他有机会知道却被人剥夺,而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这话语调平静,却让听者哀伤。
“您该问问他想不想知道。”她看向觉知,神情冷淡到似乎面前的人和她方才所言毫无瓜葛。
只见戒念点了点头也看向觉知。
小沙弥在二人无声的注视下竟把目光投向了一直都只关注着玄英的裴崇道身上。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她只是为你多争取一个选择。”裴崇道收回目光,可他对待无关紧要的人总是显得有一点冷漠。
几番纠结后,觉知选择了留下,他只是想确定自己不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你猜出了多少,不妨说说看。”
玄英抬眼看了戒念一眼,眼神多有探究之意,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新修的漂亮指甲,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却无人催促。
“文明元年1雍王李贤薨于巴州,传为丘神绩囚了他,又逼着他自尽,留下妻儿被押回。算算年岁,觉知该是那年生的,或许是有人暗渡陈仓,保了襁褓中的婴儿免于幽闭之苦。那人就算不是侠名远播的段老先生,也该是与之交好之辈,托了您来抚养他长大。”
玄英看向戒念,希望得到他的肯定,而觉知更是被这一消息给冲击得傻了眼,他本以为自己顶多是能知道耶娘现状如何,最坏也就是双双死去才留下了自己,哪知却是这等宫廷秘闻。
“非也。”戒念还没继续往下,就见玄英皱眉沉思,而他看着长大的觉知也有几分喜悦。
这孩子仍是那么天真:“师父您的意思是说我耶娘没死吗?”
这下就连裴崇道都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勉强道:“觉知这孩子心思纯善,与雍王倒是不像。”
戒念听罢也不能否认,见玄英不解,才解释道:“其实以你们了解的情报推演来看,故事的发展确实和你所说分毫不差。只是你漏了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人,她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不是段家的谁,但确是她把那孩子托付给了我们先生。以及,当时雍王没有自尽,死的那个人是旁人扮的他。”
“没有死,那我阿耶如今在何处,他为何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觉知,乖孩子,冷静点儿,你师父说的是当时没死,不代表现在还活着。你不了解朝堂局势,更不懂得帝王心术,很多事情不是表面那样简单,也未必如传闻。”玄英拍了拍觉知的手,拉着他坐在身边,和颜悦色。
“既然能不知不觉布置出这些,还把一个年近而立的男子和襁褓中的婴儿都带出来,躲过丘神绩的人马,又与段家或者说是段老先生私交甚笃,想来除了我师父,也没人可以做到了。我先前根本没想到会是她。毕竟,又一坊就是从她开始一贯听从二圣调令,违者下万蛇窟。哪里想到她自己都没有做到。”
这还是玄英第一次提起她的师父,看似抱怨,实则亲昵得很,想来她们师徒关系应该非常好。
“听不听从我不清楚,这是你们内部的密令。其实玉狐狸一开始只想把雍王带出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是雍王自己都不清楚。但是雍王当时恳求她把即将临盆的侍妾一起带走,玉狐狸事后没有明说,我也只听了只言片语,约莫是那侍妾路上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个男婴,她就把婴儿和雍王都带去了江南。”
“带两个人出来,还是个孕妇,我是不及师父的十之一二,所以她托付了婴儿给你们,就是觉知,那后来雍王呢?坊内的记录被抹去了一些,我总觉得是有人刻意隐瞒。”玄英想起了又一坊中尘封的档案,不免起疑。
戒念看了眼满心期待的觉知,只觉得喉咙干涩发苦,有些事却又不得不说清楚:“雍王后来突然消失,我们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在扬州了。你师父知道后似乎有些不悦,她有没有和你说过,这都是光宅元年的事情,就在她把坊主的位置交给你的前一年。”
“前辈,有些事情我真的毫不知情,如果我师父什么都告诉我了,那我如今又何必与裴郎一起查当年他叔父裴炎的旧案啊,都是光宅元年,都是在扬州,这未免太巧了,我猜雍王后来也没能再躲过去吧?”玄英语气肯定,她已经猜出这两者的联系,当年裴炎被卷入徐敬业谋反案,是板上钉钉的逆贼。
裴炎虽然没有去扬州,可那场叛乱是从扬州而起。
“所以,九娘您的意思是,雍王是我阿耶,而他和我阿娘都、都死了。”觉知愣住了,虽然这个和他一开始所想的差不多,但是猜测和证实毕竟不同,如今他连幻想的余地都没了,一时把悲伤都忘了。
清脆的指甲敲击声传来,戒念看向玄英,正对上她带有深意的眼神,电光火石间两人都知道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玄英已然看出戒念顾及与觉知的情分,不愿做那个点破雍王死讯的人。到底是段家因为重诺而抚养遗孤十八载,这其中又牵扯到又一坊和玉狐狸,甚至玄英本人也受过他们的帮助,在此时做个恶人也无妨。
本来,戒念也没有想让觉知知道的意思,是玄英挑明了,所以她才会接上那一句话。
戒念自觉有愧于玄英,道了几声“阿弥陀佛”后又承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记得雍王的罪名是谋反,当年丘神绩只是奉旨搜查,并没有获得什么密令,虽然坊内的记载可能有被删改,但是那人显然匆忙,忘了他。前几年我查他的罪责时确实有这么一条,‘动用私刑,囚禁皇室,逼其自尽’,为了求证我翻遍了档案,勉力拼凑出真相。
“我所好奇的是,二圣当初连雍王意图谋反都只是下令幽禁,就算他真的牵扯到了当年扬州的叛乱,圣人也绝不会痛下杀手。我到底还是了解她一些的,她顶多将李贤捉回来继续关着,哪怕明面上雍王已死。甚至,正因为雍王这个身份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下杀令,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同你们说话。
“李贤到底是怎么死的?扬州的叛乱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您既然说了要‘知无不言’,还请您解惑,裴郎的叔父到底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即使玄英遭受忌惮,算是主动“被驱逐”出京,但是她仍不愿意将莫须有的罪名加给圣人。
就算她是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
裴崇道知道玄英对圣人的感情很复杂,也体谅她的诸多不易,因而劝慰她:“你别多想了,段前辈也没有说是圣人的手笔。雍王谋反在当年是极为轰动的事情,只可惜我那时和萧小兄弟差不多,叔父虽然主理此案,却没有告诉我详情,至于他卷入徐敬业谋反案,我更是所知甚少。”
皮球又被踢回了戒念跟前,他点点头肯定道:“圣人当时虽然一怒之下查抄了不少人,但是雍王,或者说李贤本人并不在此列。当年徐敬业、骆宾王那些人是打着他的旗号谋反的,起初还杀了所有扬州的官吏,连又一坊的探子都折损了不少,那几州几乎都被他们控制了。谁也不知道李贤怎么会突然跑到了扬州,和徐敬业他们联手,也不懂是他主张的,还是迫于无奈。等段家的人和你师父赶去的时候,李贤已经死在战乱中。”
这个结局似乎太过平凡,不该属于一个有治国大才的曾经的皇太子,何况他的经历还这么具有传奇色彩,怎么想最差也该是归隐山林,或者与反叛军一起被斩杀。
“至于裴相国,他的事情更为隐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与徐敬业有密切往来。”戒念这话让裴崇道呼吸一滞。
难道追寻多年的真相就要揭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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